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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立華:品讀《莊子》,不要光看“莊周夢蝶”
作者:楊立華
思想者小傳
楊立華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哲學史、儒學、道家與道教,近年來主要著力于宋明哲學、魏晉哲學的研究。出版專著《中國哲學十五講》《宋明理學十五講》等,譯著有《近代中國之種族觀念》《宋代思想史論》《帝國的話語政治》等。
人生如同在茫茫的大海,有時遭遇驚濤駭浪,有時看起來風平浪靜。但即便在風平浪靜之中,也蘊含著各種各樣的不測。在充滿偶然和不測的人生路途中,經典的閱讀、經典的力量就好像錨,可以錨定我們人生的力量。
多年來,我一直強調通過經典閱讀來獲得某種經典性的人生,把自己的人生經典化。它不是意味著我們自己成了經典,而是強調把經典的力量注入我們的心靈當中,然后來面對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局面和事情。
從這個角度來看,任何聽講,無論線上還是線下,都代替不了自己的閱讀。通過對經典的深入閱讀,我們能夠接續上往圣先賢的思考,獲得生命的沉淀。
莊子,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名字。莊子的著述和思想,對于我的學術成長來說非常重要。我走進哲學之門,走上哲學研究的道路,最初引路的書就是《莊子》。記得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偶然一個機會讀到了《莊子》,從此欲罷不能。考上北大哲學系研究生之后,就開始跟隨老師們進一步學習《莊子》。多年來,我的研究脈絡也一直沒有離開過莊子,近來也一直圍繞莊子在進行研究和寫作。
《莊子》一書,將哲人的思考和評判融入寓言之中,通過人物之間跨越時空的對話傳遞哲學奧義。在后來的中國思想史上,幾乎沒有思想家能夠擺脫《莊子》的影響。那么,普通的哲學愛好者應該如何進入莊子的思想王國?如何理解莊子的文章之美?這里,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閱讀體會和思考心得。
想了解古代哲學家的思考,除了研讀他們留下的文本以外,我們沒有別的更好的東西。尤其像莊子這樣的人,關于他的歷史記載非常少,我們能夠做的不過是“讀其書,想見其為人”而已
《莊子》這本書的研讀重點,我個人認為是“內七篇”,但這并不是說“外篇”“雜篇”就不需要去讀。“外篇”“雜篇”是后世學莊者所為之,其中透露出的很多信息對我們理解莊子很重要
古時“解莊”非常難,難就難在文本很龐雜、注釋比較多
歷來對《莊子》有不同的解讀方式,有的是學院派研究,有的是偏向于領會人生實踐智慧的寫作。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大的研究脈絡,那就是注疏的脈絡,即詳細注解、解釋,逐字逐句逐章地解讀《莊子》全書。
應當承認,要想了解古代哲學家的思考,除了研讀他們留下的文本以外,我們沒有別的更好的方式。尤其像莊子這樣的人,關于他的歷史記載非常少,我們能夠做的不過是“讀其書,想見其為人”而已。
注釋《莊子》的作品非常多。在我剛剛著手研讀《莊子》的時候,陳鼓應的《莊子今注今譯》對我影響很大。此外,還有一些注疏類的作品繞不過去。例如,鐘泰的《莊子發微》對《莊子》的文本解讀就非常細致深入。
我個人認為,儒家和墨家是可以稱作學派的。因為它們既有思想傳承,又有明確的傳承屬性。但道家有所不同,它沒有明確的傳承譜系,跟儒家、墨家相比更是明顯。所以,“以老解莊”是我不能贊同的。老子與莊子的哲學主題、思想宗旨和哲學關切點是有根本區別的。
“解莊”非常難,難就難在《莊子》的文本。《莊子》沒有一個明確的口傳傳統。舉個例子,讀《論語》或者《孟子》,特別是《論語》,和它相關的解釋傳承幾乎一直都沒斷過。因為有口傳的傳統,所以《論語》不管有多少種解釋,都有一定的統一性,有一些共同的東西是大家不會去質疑的。
但《莊子》不一樣,《莊子》文本本身就很龐雜,到魏晉時期才受到普遍重視,才開始有較多的注釋。直到郭象把《莊子》的文本進行重新整理并加以注釋,我們現在流傳下來的《莊子》文本才確定下來。這就導致莊子的哲學有一個非常長的歷史隔斷。結果是,不管哪一代研讀《莊子》的人,大體只能面對手里的文本去跟莊子對話。
由此,非大哲學家是不能“解莊”的。你沒有那種思考能力,無論有多深的訓詁功夫都沒有太大的用處,而必須要有根本的、足夠深的哲學思考。換句話說,對《莊子》這種沒有口傳傳統、有歷史隔斷的經典文本,需要有哲學心靈的人才能解讀好。
在《莊子》的注疏脈絡之中,有一本書非常了不起,那就是王夫之的《莊子解》。王夫之本人就是一個大哲學家,可以在很高的哲學高度上“碰見”莊子,可以經由對話不時透射出莊子的哲學高度。
朱子注《四書章句集注》時,有一個特別清晰的理念:注的內容不要太多,不要用自己的注湮沒了經典本文,經典本文才是最重要的。這是朱子作為一個大哲學家、文學家的清晰認識。不管我們的文字多重要,不管我們的解釋多細致,都不能遮蓋經典本文。錢穆在《莊子纂箋》中,也貫徹了這一理念。他廣泛搜集資料,把重要的內容匯集在一塊,既不失簡明,又顯得廣博豐贍。
需要指出的是,我們現在接觸到的莊子哲學思想,嚴格意義上講是經過郭象整理之后的版本。盡管郭象注可能在很多地方明顯曲解了《莊子》原文的意思,但真正讀進去,會發現郭象的注釋在很多地方確實有深契于《莊子》哲學的地方。深契《莊子》哲學的地方,就是哲學的對話,是一個哲學家向另一個哲學家的致敬與質疑。
“或類《山海經》,或類《占夢書》”,52篇刪削整理為33篇
《漢書·藝文志》里面著錄的《莊子》是52篇,而我們今天看到的《莊子》為33篇。33篇文本的《莊子》,分為“內、外、雜”三個部分。其中,“內篇”7篇,“外篇”15篇,“雜篇”11篇。這是郭象刪削整理的結果。
郭象發現,他原本看到的《莊子》“外篇”“雜篇”里,龐雜的東西太多,“或類《山海經》,或類《占夢書》”。這樣的東西不可能是莊子作為一個哲學家所留下的正式文本,所以郭象就把相關部分刪掉了,并且對剩下的篇章進行整理歸類。
那么,“內篇”7篇、“外篇”15篇、“雜篇”11篇全都是莊子本人寫的嗎?蘇東坡進一步提出,至少有4篇非莊子本人所著,即《說劍》《讓王》《盜跖》《漁父》。
王夫之在《莊子解》里更是講,“外篇”15篇全都不是莊子所作,而系“后世學莊者為之”。這是了不起的見識。他為什么這樣斷言?因為王夫之本人就是文體家,他看得出莊子的行文風格。例如,王夫之評價其中一篇說文字“軟美膚俗”,這怎么可能是莊子寫的呢?
大部分學者認為,“內篇”是莊子本人的作品,而“外篇”“雜篇”不是。但即使持這樣觀點的人,也沒有特別充分的根據,拿不出充分的理由。王夫之對文章的感覺是非常個體化的,這種感覺又難以傳達給大家,沒有辦法作為有效證據來說。
但也有一些大學者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觀點,其中影響最大的應該說是任繼愈。任公一直都在講“外篇”“雜篇”是莊子本人所作,而“內篇”不是。他的根據是《史記》,司馬遷為莊周作傳并引用了《莊子》的話。任公注意到,司馬遷引述的話和篇名,都在“外篇”“雜篇”中。
不得不說,這個證據我們是無法輕視的。因為無論如何,我們離《莊子》都比司馬遷離《莊子》遠太多,司馬遷能看到的資料肯定比我們現在看到的更多。
上世紀80年代初,劉笑敢在其博士論文《莊子哲學及其演變》的開頭部分進行了詳盡考證,試圖把這個“疑案”予以解決。按照漢語的發展,單字詞的出現是早于雙字詞的,一定先有單字,然后再有組合字。他注意到“精神”“道德”“性命”等幾對概念——在“內篇”里,“精”“神”和“道”“德”沒有出現連用的情況;“外篇”“雜篇”里開始頻繁出現這些字的連用。
有人反駁說連用也不是作為完整的一個詞,而是在講“精”和“神”、“道”和“德”。《天下》篇講莊子“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這里的“天地精神”顯然是連在一塊的,是一個完整的詞。一旦明白這一點,就能夠證明一件事:“內七篇”整體上早于“外篇”“雜篇”。
通過這個線索,還能夠進一步確定年代關系。把《莊子》和其他經典加以比較會發現,跟《莊子》同一時代的,如《孟子》,還有早于《莊子》時代的,如《論語》,里面都沒有“道德”“精神”“性命”連用的情況;而偏晚的經典,如《荀子》《韓非子》已經開始頻繁出現這些詞的連用。由此可以基本確定,“內七篇”整體上早于“外篇”“雜篇”。
基于統計還可以看到,《莊子》“內七篇”里概念的交互使用頻率極高。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內七篇”的整體性。《孟子》也是這樣的情況,所以我們基本可以確定《莊子》的“內七篇”和《孟子》是同一時代的文本。根據歷史記載,孟子和莊子恰恰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認識到語言文字的局限性,用虛擬對話講述“至德所知”
《莊子》這本書的研讀重點,我個人認為是“內七篇”,但這并不是說“外篇”“雜篇”就不需要去讀。
“外篇”“雜篇”是后世學莊者所為之,某種意義上也是后世學莊者對“內七篇”的理解。其中匯集的文獻、篇章離莊子活動的時代很近,透露出的很多信息對我們理解莊子很重要。而且由于后世學莊者對莊子的某些思想片段有充分發揮與展現,所以有些篇章也很妙。
很多人以為,《莊子》之美在于“莊周夢蝶”。其實,要真正去體會《莊子》文章之美,不要光看“莊周夢蝶”“庖丁解牛”。
《莊子》文章中,非大手筆不能為的是哪部?是《人間世》。尤其是《人間世》第一章,要編出一段顏回和孔子之間的對話,而且顏回每次說的話,在孔子的提點之下還要不斷提高,既要符合顏回的思想、符合他的個性,又能在孔子引導之下不斷提高,是非常難寫的。
如果莊子今天還活著,絕對是一個偉大的編劇,什么細節都要注意到,基本不穿幫。當然,也有個別馬腳被我們發現了。比如,莊子特別喜歡“十九”這個數字。庖丁那把刀用了十九年;《德充符》里“吾與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也是十九年。為什么都是十九年呢?因為說十一年太少,說二十年太整齊了,說十九年看著像真的,時間又足夠久,接近二十年。
莊子為什么采取這樣的“虛擬對話寫作”方式呢?之前的作品中,即使有對話,也基本都是實際發生的。例如,《孟子》的對話可能有點潤色,但孟子說服誰、跟誰辯論,實際過程中都是發生過的。《論語》也基本上是實錄,直接講孔子怎么說的,最多文字上有所潤色。
但《莊子》可以是編的,這是為什么呢?莊子后學對此展開了探討,其中最著名的是《寓言篇》。它在解釋莊子為什么這樣寫的時候講法比較膚淺,大致的意思是借著外人的口來說更有說服力。正如父親不能為兒子做媒那樣,父親為兒子做媒就得夸自己兒子,別人怎么會信呢?因此,要借別人的口來說,要“重言”。“重”就是引重人之話,借用歷史上、傳說中那些偉大的圣賢來說話。
《寓言篇》用“寓言、重言、卮言”解莊子的講法,其實是一個庸俗的想法。如果莊子是這樣的話,那以他的才華為什么不游于稷下學宮,反而守在漆園呢?其實,他根本沒把上面的那個擔心當一回事。理解這一點以后,我們也就知道以《寓言篇》理解之庸俗,斷然不會是莊子所寫的,他并不想取重于世。
莊子這樣寫的關鍵在于“說不可言說者”。在“內七篇”里,所有的“至德者”都是沉默的,都沒有說話;反過來,只要說話的,都沒有達到“至德者”的最高境界。
比如,《逍遙游》第三章中“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神人,只在兩個人的描述中出場;再如,“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杳然喪其天下焉”那一段,那個“四子”同樣也沒有出場。因為,“至德所知,不可言說”。既然“不可言說”,那只能在沉默當中體達,即通達事物之理而無壅塞。
所以說,莊子是一個誠實到了極致的人。他認識到哲學的語言困境、表達困境,認識到語言、文字的局限性。達到這一認識高度的,不是只有莊子一人,但只有他停下來了——
至德者的所知、所見應該歸于沉默,如果陳述的這個人沒達到“至德”,那他所說的怎么可能是真知呢?于是,莊子嘗試利用“聞道者”和“問道者”的對話,煞費苦心地將“至德者”的“不可言說”、將最根本的真知表達出來。
(整理人:周丹旎)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莊子 哲學 外篇 經典 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