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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我等這本書等了十年
用美的方式敘述殘酷和堅韌
草地:為什么要用美的語言來書寫災難?
阿來:文學是審美活動。寫那些殘酷、那些堅韌的時候,我覺得一定要用一種美的語言。今天的文學出現一個問題,當我們寫下這些文字,寫下這些記憶的時候,其實我們自己都不太確認、不太相信。所以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們寫出來的東西,尤其是那些美好、高尚的東西,自己先要相信。但是相信不是容易的事,我們更容易相信那些消極、黑暗的東西,好像這些東西更容易接近真相,更接近某種生存的本質。因而一旦有美的東西出現,我們可能本能地就對它有抗拒。尤其是在地震那種特別的災變過程中,尤其是災害剛剛發生的那段時間,我確實看到了中國人身上煥發出來的特別美好、特別高尚的東西。
相信就會看見,不相信則會視而不見。看見了,感受到了,前行時會更樂觀一些,光明一些,生命中的歡愉也會更多。
草地:您在題記里說“向莫扎特致敬”,為什么這樣說?
阿來:地震發生后的第四個還是第五個晚上,我在震中映秀鎮,大概晚上九十點鐘,救援者的身心都透支了,突然救援工作就暫時停下來了。探照燈一關,有人在帳篷,有人在墓地,我回到車上,睡不著。
一切都安靜了,這個時候我作為一個作家的意識出現了。我們中國人,好像不會對待死亡。一個人剛死,尤其是跟我們相關的人,我們悲痛欲絕,但隨著時間的過去,這個悲痛一點一點減輕,直至我們差不多遺忘,這痛苦就消失了。我們對待死亡沒有一種更美好的方式,不管是送他們入土,包括安葬的方式,墓地的樣式,祭奠的形式,都好像不夠美,不夠純粹。
我是個音樂愛好者,那天晚上,我特別想要有美一點的聲音。那些嘰嘰歪歪的流行歌曲是不合適的,唱昂揚的愛國歌曲也不合適,我車里一大包CD都是這樣的音樂。我一打開就把莫扎特的《安魂曲》翻出來了。莫扎特寫《安魂曲》時,他知道自己快死了,面對死亡之期,卻那么溫暖,那么美。他沒寫完就去世了,去世前把自己的構想告訴了學生,學生按照他的思路和方法,完成了這個作品。那晚我就想放《安魂曲》,但恐怕遇難者家屬不同意。可確實忍不住,因為我睡不著,累了多少天。周圍那么安靜,周圍就是死亡,而且不是一兩個人,是幾千人。
我終于忍不住放了,一開始聲音很小,后來聲音一點點放大。我覺得其實我們面對死亡,也可以采用一種美好的方式。這種美好其實更有尊嚴,或者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說,更體面。為什么?既然死亡已經發生,呼天搶地、悲痛欲絕有什么用?不如用另外一種方式來理解:這些死亡不過是發生在我們前頭,最后生命還要面臨這個結果。如果在我“伸腿兒”的那一天,我周圍也是一片哭聲,我不愿意。
所以那天晚上一放《安魂曲》,我想有一天我要寫災難、寫死亡的時候,要用美的方式,而不是悲苦不堪。中國人形容絕境,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不是這種。所以《云中記》里一直探討死亡,主人公阿巴一直愿意相信靈魂的存在。雖然按唯物主義的方法,我們不能證明的就暫且認為不存在,但是我想我要創造一個人物,即便在有與沒有之間,也愿意相信。所以阿巴總是問自己,活人政府在照顧,死人呢,萬一有鬼呢,萬一有靈魂呢,誰來照顧?他也不確信有,所以他回到云中村,千方百計天天去找,而且找不到也讓他很沮喪,因為找不到就意味著剝奪他的貢獻的意義。最后他還是決定要相信,當這個村莊要消失,這些鬼魂也要跟著消失的時候,他選擇了一種犧牲。
草地:您覺得阿巴是選擇了一種美的方式犧牲?
阿來:是的,他選擇了一種美的方式,至善至美,去相信。政府培訓他作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時候,他還是個半吊子。他相信也并不意味著這個世界上真有靈魂,他心里寧愿相信,就像一個信仰。這個時候,人的高尚的一面是,我愿意為我自己相信的東西付出。今天我們講的職業的崇高感就從這來。一個寫作的人就是奉上至善至美的文章,一個工匠有他的職業要求,一個政治家有他的職業操守。那么像他這樣一個半吊子宗教職業者,他選擇相信是他的職業需要。
草地:您認為阿巴是怎樣產生這種覺悟的?
阿來:就是災難,以及死亡。就是突然發現:生命很重要嗎?片刻之間就可以抹去這么多生命。物質層面來說,云中村這樣的村莊,經歷了上千年才構成這樣的規模,大地之手也可以輕而易舉在瞬息之間一下毀滅。而大地毀不掉的是情感和精神。人的這些東西只有在極端的環境中,才可能被相信被喚醒。所以我們經常說,巨大的災變,別人的死難和犧牲,有時是對活著的人的精神洗禮。如果沒有從這個意義上來認知災難加諸我們的東西,那我們從災難中學不到任何東西。而且我自己在見過那么多死亡之后,深感生命、財產都算不了什么。在災難現場,你得承認不是一個人的災難,甚至不僅是一代人的災難。我寫的云中村,一千多年的歷史,毀滅不過轉瞬之間。財產算什么,生命算什么?但最后能留下給自己一點安慰、一點溫暖、一點信心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精神、相信,不然人是活不下去的。
“愿你面前的道,路是筆直的”
草地:創作這本小說難度大嗎?這部小說您覺得有遺憾的地方嗎?
阿來:沒有遺憾,這本書應該還是很成功,因為我自己等這本書也等了足足十年。如果說一般難度,哪用得著十年啊。
草地:《云中記》在您所有作品中處于什么位置?
阿來:《云中記》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長篇小說這是第四本,第一本是《塵埃落定》,第二本是《機村史詩》,我都覺得能夠結結實實代表我不同階段寫作的最高水平。某種程度上,要是不嫌狂妄,也是當下中國小說能達到的最高水平。
草地:翻開《云中記》的第一頁,有您贈給讀者的一句話:“愿你面前的道,路是筆直的”,該如何理解?
阿來:這是小說中人物的話,也是我老家嘉絨藏語中的一句話。我們分別的時候一般說“慢走”“一路順風”,非常莊重。古老的文化里,有時會有一些非常超出一般性的東西。其實我們那個山區,沒有一條道路是筆直的,人生也一樣。它具有某種象征意義,表達一個超現實的愿望。一些小人物,他自己面前的路都坎坷不平的時候,對別人發出這樣的祝愿,而且把這種愿望時時刻刻送給別人。這種話不是隨便說的,一定非常鄭重其事。
草地:您希望讀者從《云中記》里產生什么樣的共鳴?
阿來:我不對讀者有特別的期待。我覺得一個純粹的藝術家能夠從自己完成作品的過程中得到滿足,寫《塵埃落定》時就是這樣。但是我也相信,讀者不可能面對一個好的作品無動于衷。雖然今天是一個泛娛樂化的時代,我相信一定還有很多讀者要去追求一些更高層次的精神審美。我希望《云中記》至少在市場上,將來能夠跟《塵埃落定》比肩。但各方面,《云中記》應該比《塵埃落定》更好一些。我今年60歲,寫《塵埃落定》時30歲。天地恒長,有變有不變。
草地:您怎么看待自己作為四川省作協主席這個身份?
阿來:我想作家無非就是除了自己的私生活以外,跟工作相關就三個方面:一個是寫作,一個是閱讀,一個是深入生活。我倒沒有想說私生活要給誰做表率,我不是一個道德信徒。但是我希望我在跟工作有關的方面,能夠對大家有點示范的效果。我確實希望,我們總是互相影響互相交流,而且文化基因是在這種互相影響交流中傳承和變化的。但是可能今天的消費社會提倡了一種另外的價值觀,或者很多人做事基于功利心的考慮更多,我不能說他們一點精神指向都沒有。但是當我必須來履行這個職責的時候,我又覺得還是要做好。(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童方)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阿來 相信 地震 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