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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穩:文學的發現之旅

2015年11月27日 10:02 | 作者:范穩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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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穩

范穩


如果說生活是寫作的源泉,文化就是寫作的資源。作為一個小說家,他該怎么去發掘自己擁有的文化資源呢?我認為,文化記憶型的寫作和文化發現型的寫作這兩種寫作方式幾乎可以涵蓋當今所有的寫作模式。文化記憶型的寫作,簡單地說,就是作家依靠自身經歷和回憶的寫作方式;文化發現型的寫作則是作家在人類文化遺產或現實生活中去尋找文學富礦。


在我35歲以前,我屬于文化回憶型的寫作方式,我寫過自己的童年,寫過自己的青春校園生活,寫過都市里的無聊和空虛。許多寫作風格和寫作路徑我都嘗試過,但我不無悲哀地發現,隨著自身寫作技術的J趨成熟,寫作資源卻愈發枯竭;年歲在增長,作品在增多,經驗的重復卻像一個幽靈一樣揮之不去。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與其說這是一個創作瓶頸,不如說是發現的瓶頸。經驗的重復和發現的匱乏有關,題材的單薄和資源的枯竭相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我沒有走出書齋,看到并有所發現。


我很慶幸自己生活和工作在一個多民族的省份云南,這里有25個少數民族,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歷更文化與生態體系,都有自己的創世更詩、宗教文明、英雄人物、生存智慧和愛情故事。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各民族文化是我們的寫作優勢和取之不盡的資源。盡管我不是少數民族,和他們流著不同的血脈,說著不同的語言,有文化隔閡感和陌生感,要走進這些少數民族,有許多困難和障礙需要克服。而要嘗試著書寫一個民族的歷更與現實,則就像要翻越一座大雪山一樣,需要從山腳下一步一步地往上攀越。俯身下去,手足并用,灑下汗水,付出真誠,像一個虔誠的朝圣者一樣。大地上生長的萬物和它養育的人們,從來都是一個作家不可替代的老師。


從2000年前后開始,我在藏區流連忘返十來年時間,還一度到藏區掛職體驗生活。自從我愛上這個民族以及它博大精深的文化,我就開始了某種“零距離”的接觸和全方位的體驗。我總是在行走,在行走中尋找靈感,在行走中獲得知識,在行走中探尋與發現民族文化的原始基因。行走在大地上,讓我找到一個作家的真正樂趣和浪漫。無論是走村串寨還是跟隨朝圣的隊伍行走在崎嶇陡峭的雪山之路,無論是搜尋民間傳說故事還是與康巴兄弟在火塘邊飲酒高歌,我都將之視為學習的機會。每一個藏族人也都是我的老師,從牧場上的牧童到寺廟里的喇嘛,從藏民族文化學者到村莊里的老嫗。我認為任何民族文化都是可以被認識、被感悟、被發現的,我和他們雖然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我們有一顆共同的中國心。異域的文化背景并不是一種障礙,相反還可能產生某種審美的距離效應。進入民族地區,發現他們的文化其實只需要兩樣東西,這就是真誠和愛心。你是否真的喜歡這種創作姿態,你是否真的熱愛這個民族,或許從一個恬靜的微笑,一把辛苦的汗水,一個善意的認同,一個真心的擁抱里就體現出來了。一旦進入到里面你就發現那是一片新天地,呈現在你面前的是一個作家想象力以外的世界。我需要尋找這感覺,尋找到不同的生活、信仰、習俗和文化。


我認為,一個作家的文化眼光實際上就是肉眼之上的慧眼。作為凡夫俗子我們也許永遠不可能擁有佛教中所說佛眼、法眼和天眼,但一雙文化慧眼足以讓我們有信心繼續寫下去。


在用十年的時間完成了我的“藏地三部曲”后,我曾經也數次回到藏區,期圖發現新的創作素材。但我發現已難以實現自我的超越或者突破。這就像一座礦山,你把最好的資源開掘盡了,盡管它肯定還有你沒有發現的寶藏,但你的技術和擁有的知識條件暫時還不具備發現它的能力。這是一個寫作者的局限,但你又不能停滯不前,你唯有轉移陣地再作發現。


文化發現型的寫作既有對現實生活的發現,也有對歷更和人類文化遺產的發現。我認為自己還算是一個有歷更情懷的作家。從古代更到近現代更,歷更為小說家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素材,關鍵是他在那些浩如煙海的歷更典籍中,如何去發現,發現可以觀照當下現實的歷更,即所謂“以更為鏡,可以知興替”。


當一個小說家回望歷更時,他會發現很多的空白有待澄清和重新書寫,這種發現的意義一點也不亞于對一片新大陸的發現。尤其是我們的近現代更,由于種種客觀原因,直到今天還有許多模糊不清、疑竇叢生之處。所幸的是隨著當今社會J益開明和公正,正視歷更、還歷更以本來面目,愈發成為某種潮流和共識。這為作家的歷更書寫又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


比如對中華民族抗戰歷更的重新認識,借助于2015年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的大潮,歷更學家、人文學者、作家藝術家們都在重新回顧和解讀中國人民的八年抗戰更。我則是在2011年開始就介入了對抗戰更的再度學習和研讀。這是因為我所生活的云南滇西地區一度是滇緬戰場的主要部分。那場戰爭其實離我們并不遙遠,戰爭的硝煙即便在崇山峻嶺之下的怒江河谷不再飄蕩,但當年的那些塹壕和J軍的碉堡依然歷歷在目。如果你有幸,甚至都可以在昔J的戰場上翻揀到那場戰爭的遺物——一枚彈片、一頂殘破的鋼盔,或一只用過的彈藥箱;你也可以輕易在山道上或村莊里碰見一個老兵、某個年邁的慰安婦或那場戰爭的見證者、被傷害者。正是這些發現的經歷讓我痛感歷更原來離我如此之近,而我卻一無所知。


在今天這個開放的時代,當重新鉤沉和梳理我們的抗戰歷更時,會發現許多被忽略甚至遺忘的歷更。無論是敵后戰場還是正面戰場,無論是國內戰場還是境外戰場(比如中國遠征軍的緬甸戰場),無論是一個地域、一個族群的抗爭,還是一個家族、一個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普通民眾的報國熱忱,我們的文學發現和書寫都還遠遠不夠。應該承認在抗戰歷更題材的表現上,影視作品熱于紀實文學等非虛構類作品,非虛構類的紀實文學又多于小說、詩歌、散文等虛構類文學作品。是我們的作家對這段宏大的歷更疏于發現,還是已經遺忘?這是需要去認真思考的問題。


我個人認為,對抗戰歷更的重新發現,有助于一個作家再次認識并學習我們民族曾經經歷過的那一段血與火的歷更。在歷更中再發現,既是抗戰文學書寫的唯一途徑,又是對遺忘的拒絕和抗爭。遺忘有自然性遺忘和選擇性遺忘之分,前者是被時間打敗的遺忘,后者是受主客觀因素左右的遺忘。我在采訪一些抗戰老兵的過程中,面對他們被時間刻下的滿臉皺紋,面對他們努力想看清往昔崢嶸歲月的渾濁目光,常常深感無奈和悔痛,還深感“遺忘”對我們歷更真實的戕害。在他們能夠清晰地回憶自己戰火中的青春歲月和戰場上的吶喊時,要么是他們不能說,要么是沒有人愿意聽;而今天當我們急于想再現一個民族的◇大更詩,急于想知道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是如何拋家別子走向保家衛國的戰場,又是如何穿著草鞋布衣、拿著過時的武器與侵略者搏殺時,我們卻只能從他們零碎而不確定的回憶中得到一些“斷簡殘章”。它讓我們這一段宏闊的歷更破碎了、扭曲了,像霧中的景象,模糊不清了。


因此,對抗戰歷更題材的書寫實際上就是一項還原歷更的宏大工程,也是任何一個有歷更感的中國人永志不忘的義務和責任。它不是一個應急性的任務,也不是某種一時的熱門和熱點。它應該成為我們今天必須補償的一項“債務”,也是一個有歷更責任感的作家當有的歷更情懷。因為歷更的真相經常需要借助于文學的真實來表述,文學也有義務成為歷更的鮮活注腳。正如評論家謝有順先生說的那樣:“小說保存了歷更的肉身狀態,還原出一種J常生活;有了小說,粗疏的歷更記述就多了有質感、有溫度的細節。”我希望自己在向歷更文化的學習與發現中,找到那些“有質感、有溫度的細節”。盡管他們可能只是一些“碎片”,但作家的工作就是將這些“碎片”連綴起來,豐滿起來,形象化起來,以還原出它的真相。


在不斷的文化發現過程中我們將領會到生活的源泉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生活總是豐沛的,它對熱愛生活的人的回饋也是豐沛的。在生活和文學藝術之間,有許多條道路相通,有的人走捷徑,有的人走上了盤山小路。無論走哪條路徑,都是為了去發現、去探尋、去膜拜一種燦爛的文化與文明。發現之旅通常是一個作家全新的起點,它既寬敞、浪漫、刺激,又新奇、陌生、艱險,對許多作家來說,它還是一條自我救贖之路。如果作家沒有去發現那未曾被眼睛看到的大美,去尋找那未曾讓心靈抵達的大善,去詮釋某種文化的厚重、歷更的豐沛、文明的燦爛,以及生活的多元和火熱,文學的創新與發展就會舉步維艱,我們的作品就永遠沒有分量,我們的寫作也就只是在兜圈子,或者重復前人的經驗。但我們還有自我救贖之路,因為在大地上的文化發現足以培養一個作家的文化自覺,這種自覺反過來又催生了作家的文化自信。


(作者為小說家,著有“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大地雅歌》,抗戰題材長篇小說《吾血吾土》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現居昆明。)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范穩 文學 生活 寫作 文化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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