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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東西方戲劇之我見
□主講人:濮存昕
主講人簡介:
濮存昕,第十、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著名話劇表演藝術家。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中國文聯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原副院長。當選2002年感動中國十大人物,2005年獲得第11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秀男演員獎,2011年獲得第三屆全國道德模范提名獎等。代表作品有:話劇《哈姆雷特》《海鷗》《萬尼亞舅舅》《伊凡諾夫》《櫻桃園》《窩頭會館》《茶館》《洋麻將》《林則徐》等;電影《一輪明月》《魯迅》等;電視劇《英雄無悔》《公安局長》《運河人家》等。
編者的話:
近日,由國家大劇院與廣州話劇藝術中心聯合制作的話劇《林則徐》在江蘇大劇院上演。林則徐是中華民族的偉大英雄,是卓越的政治家、軍事家,還是著名的詩人、書法家,中國近代思想的先驅人物。作為林則徐的扮演者,著名表演藝術家濮存昕對此深有感悟和體會。至今已有40多年從藝經歷的濮存昕,從自己的演劇實踐入手,講述了“與我有關”的創作感受和對中國演劇風格的思考。本期講壇是濮存昕在中央戲劇學院的講座,現整理編發,以饗讀者。
“與我有關”
英國戲劇家彼得·布魯克的《空的空間》被公認為是戲劇理論經典著作,它打開了探索現代戲劇的新視野,讓我們認識到戲劇舞臺的無限可能,這種可能一切來源于戲劇舞臺的創作和實踐。
從1977年夏天我成為一名專業演員開始,從藝已40多年。40多年的實踐經歷,讓我認識到演戲始終是我的專業,也始終是我的興趣所在。今天我們探討戲劇的創作與欣賞,這就是專業的問題,也是我所感興趣的地方。如果要把這次的探討加上一個題目,坦白地說,“與我有關”。“與我有關”就是與觀眾有關,“我”既是演員,也是觀眾。對于戲劇創作和欣賞來講,臺上臺下是這樣;作家書寫是這樣,畫家創作與觀眾欣賞還是這樣。
著名京劇藝術表演大師李少春先生曾經談自己的表演,他的學生問:“先生,您能不能說說您的演戲經驗?”李少春先生說:“我不趟戲?!币馑季褪敲恳徽忻恳皇矫恳蛔置恳磺?,排練的時候都是真的。他還說:“每次演出前吊嗓子,特別是到新場子,我是站在臺口,一邊吊嗓子一邊把觀眾席看一遍,邊邊角角的座位我都要考慮到,觀眾席扇面大了,我出場就多墊半步,場子大了,我的勁兒、神兒一定要達到最后一排,總之一定要讓所有的人看清楚?!彼南涤^眾,他要讓每一個觀眾對得起買的票、看的戲。老藝術家的這些經驗不僅值得我們學習,更讓我們終身受益。
作為一名演員,要多看、多悟、多思考、多實踐。聽梅蘭芳先生的戲,百聽不厭;馬連良先生一出場,戲票秒光;程硯秋先生的戲看了幾十遍,依然津津有味……觀眾已經從關注戲本身轉到了關注藝術家生命、生活本身,比如先生今天的嗓子有點“云遮月”,明天的嗓子“多了半口氣兒”,觀眾聽的每一場都可能不相同,但能聽到這“不同”,觀眾就認為“值了”。這也是中國傳統戲曲的魅力!
在當前這個多元化的現代文化生態中,可看、可欣賞的太多。對于演員來說,觀眾的掌聲就是我們的動力。所以,這與我有關。
近期話劇《林則徐》上演。林則徐及其事跡這一經典素材,被演繹很多版本,有京劇、曲劇、閩劇等。在話劇版《林則徐》上演之前,最深入人心的是由趙丹先生飾演的電影《林則徐》中的林則徐這一形象。
話劇版《林則徐》是根據林則徐虎門銷煙、鴉片戰爭、被誣罷官、發配新疆,直至去世的真實歷史,圍繞林則徐與妻子、道光帝、王鼎、琦善等幾位重要人物的矛盾沖突,塑造了一個“數百年始得一出”的偉人林則徐。這樣的呈現較以往會更立體、更全面。我們都知道,作為中國近代“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則徐所做的不僅僅是虎門銷煙。對于當時我們那個孱弱的國家來說,他首先在吶喊,他的思想從流放過程中慢慢具體起來。我們的創作始終圍繞林則徐的精神世界而展開。導演說,林則徐是一個寂寞的人。因為他很“高”,即使被誣罷官,也要盡忠報國。而這也不是空洞的,他主持翻譯《四洲志》,提出了一系列治國、建軍理論,向洋人學習,再與洋人抗衡,也就是后來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到了話劇的后半段,林則徐與琦善一同貶官,在貶官路上還繼續作世界觀、價值觀的討論,一個主戰、一個主和。劇末,在琦善告訴他,他亦師亦友的王鼎因他而死,林則徐無法壓抑內心悲痛,全劇在獨白中而結束。
我在調動生命中那些能夠跟林則徐接近的特質,那種從戲劇本身出發、最實實在在的品質,因為這與我有關。作為演員,我們要體會到飾演的這個角色,展現彼時彼地應該出現的人物狀態,因為那是觀眾所期待的,是我們想要讓觀眾看明白的。
東西方戲劇之我見
東西方戲劇比較一直是戲劇界同仁十分關注的話題。
毋庸置疑,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戲劇環境有了很大的改善。特別是近年來,國際戲劇節、精品劇目邀請展等紛紛到中國演出,讓我們打開了眼界,開闊了視野,他們的演出中,有很多演劇方法、戲劇創意甚至思路技巧是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的,看他們的演出,我們可以發現自己的差距、找到自己的不足,在我們自己的基礎上豐富自身。
比如,我很欣賞的一個以色列演員薩沙·杰米多夫,1957年出生于俄羅斯,畢業于莫斯科戲劇學院。在移民以色列之前,他在葉甫根尼·阿爾耶的指導下在馬雅可夫斯基劇院工作,此后在以色列蓋謝爾劇院擔任主演長達二三十年。他60歲的年紀、身高快兩米,演《鄉村》中的傻孩子尤西,自由灑脫,精彩四射,一點兒也不覺得突兀。相反,在觀眾看來,他就是尤西,尤西就是他。還有他演《唐璜》中的唐璜、《我是堂吉訶德》中的堂吉訶德……都將角色內化于心、外化于行。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樣演戲。
還有波蘭著名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他不僅是我欣賞的一位導演,他導演的《假面·瑪麗蓮》中飾演夢露的桑德拉·科曾尼克也是我很欣賞的一位演員。從陸帕的戲劇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形態的表演,這種最直接、最真實、最原生態的表演極其吸引人,讓人回味無窮,念念不忘。
就像他導演的《英雄廣場》,令人叫絕的表演和導演手法表現在:劇中兩個傭人,一個老傭人熨衣服、一個年輕傭人擦皮鞋,年輕傭人總是從窗戶往外看,因為幾天前,她親眼看見這家男主人從這扇窗戶跳下去。因此,兩個人從這里開始,重復著熨衣服、擦皮鞋的動作加之大段獨白似的對話,竟然演了近一個小時,且不顯得枯燥無趣,可見導演和演員們的功力。這種自然主義表演,真實飽滿,雖意圖性很強,但值得欣賞。一般導演執導這樣的戲,可能會將戲劇矛盾、人物行為以及出現的變化、起承轉合等作為重點,而陸帕卻不是這樣。比如第二幕中,在墓地,男主人的弟弟和兩個女兒參加完男主人的葬禮,就開始了閑聊。陸帕依舊把大段的獨白處理成聊天式的對白,兩個女兒聽著叔叔激動的批判,頻頻點頭附和,時間就這樣在他們的閑聊中流逝??梢哉f,這種生活流的過程陸帕處理得非常細致,讓人感覺“如果有興趣你也可以陪著他們一起聊”。到了第三幕,一群人在男主人家吃飯,原來年輕的傭人是仇視男主人妻子的。在用餐快結束的時候,心里的仇恨終于出現了,她在女主人身體快支撐不住的時候,居然把女主人的帽子摘了下來,戴在了自己的頭上??吹竭@里,我驚嘆陸帕的創意手段。然而這并未結束,其他用餐的人依舊在聊天,這時,舞臺上的光打在了女主人和年輕傭人身上。一直到最后,女主人快不行的時候,所有的光又暗了下來,只剩她一個人,這時就聽到金屬、玻璃等破碎的聲音,燈光一閃,女主人也死了……
這些舞臺片段和場面是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西方戲劇對于東方戲劇而言,它的創造手段在一定程度上開拓了我們的想象,讓我們看到了自己可以進步的空間,發現原來戲劇還可以這樣演,也使我們的審美感受和欣賞水平不斷得到提升。
看別人演戲,就得想自己在舞臺上的事兒。因為這“與我有關”。
中國演劇風格
中國戲劇當然要有自己的風格。但風格的建立,不是口號,而是扎扎實實落實在實踐中。
中國話劇是舶來品,要想建立具有本民族的話劇,就要以中國文化作根基。首先是語言。中國的語言博大精深,與中國的文字不可分割,是中華文化的DNA。語言是交流的開始,從《詩經》到漢賦,再到唐詩、宋詞、元曲,從三言詩到五言詩、七言絕句、律詩,隨著語言文字的豐富,這些根植于中國大地的文化,被我們一代一代人去不斷汲取其中的養分,來實現文化傳承、藝術創新和審美賡續。
語言和文字對演戲很重要,但太重視語言的格律、調式等技術性表達,失去其交流、傳達思想的作用,就會陷入一種結構技術性狀態。技術會使人眼前一亮,但只有藝術才能打動人。也就是說,舞臺形象要融入文學中,融入舞臺評價和思想感情中,演員要對語言文字敏感,要有文化積累,才能準確判斷和理解人物形象,才能塑造有靈魂、有思想、有文化的舞臺形象。比如,1996年,我在《運河人家》中飾演一個農民,這是我第一次演農民形象。我就用最粗的海綿蘸上腮紅撲在臉上,像被暴曬后的農民的皮膚,自己對此還挺滿意。但是等到電視劇一播出,我覺得還是有些不足,因為一張嘴的臺詞太有“思想”了,不像那個時代的農民說出來的。但文藝創作就是這樣,可以接近生活真實,但又要高于生活真實。
話劇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便是人物語言,也就是臺詞。中國話劇中,最基礎的是語言表達,就是文字的內涵。所以要多讀書,不只是演員、導演、舞美等,我們要增加知識儲備和文化底蘊,才能不斷夯實基本功,才能讓自己所塑造的形象深入人心。
對于話劇民族化這一問題,焦菊隱先生在上世紀50年代就已提出“話劇民族化”這一概念,他的《龍須溝》《茶館》《蔡文姬》《武則天》等就是實踐成果。焦先生于1963年初曾為一篇論文撰寫提綱,也可以說是他探索話劇民族化的過程中一個初步的小結。當時他打算出版一部《戲劇論文集》,其中有一篇3萬~5萬字的論文是準備根據這個“提綱”來撰寫的。后因文藝界“左”的思潮愈演愈烈,文章遂被擱筆,集子也未能出版。于是之先生還為這個“提綱”作了詳細的注釋。下面我們就看一下這個“提綱”,領會焦先生的學術思想和導演藝術,理解話劇民族化的內涵和意義。
(一)欣賞者與創造者共同創造。
(二)通過形似達到神似,主要在神似。
(三)通過形使觀眾得到神的感受,關鍵不在形,但又必須通過形。
(四)以少勝多。戲劇藝術的全部手段都是為刻畫人物服務的。與刻畫人物的思想、內心矛盾沖突無關者,該簡就簡,不拖,不追求所謂的“真實”。舞臺上的真實不等于生活真實。表演更是如此。
(五)反之,也可以以多勝少。與刻畫人物有關者,要細,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矛盾沖突。要有濃郁的情感,細致的過程。人物的思想感情的變化,在生活中是瞬間的事,而舞臺上卻可以渲染很長時間,這恰是觀眾要欣賞的。
(六)以少勝多,以多勝少,才能在舞臺上產生起伏、節奏、高潮。
(七)在有限的空間和時間中(舞臺演出),表現出無限的空間和時間(生活真實)。虛與實的結合,以虛代實。
(八)一切服從于動。人物之間的關系、矛盾、性格沖突推動情節的發展。由動出靜。
(九)以深厚的生活為基礎創造出舞臺上的詩意。不直,不露,給觀眾留有想象、創造的余地。但關鍵又在于觀眾的懂,如齊白石畫蝦,畫面上只有蝦,而欣賞者“推出”有水。如果欣賞者什么也看不出,如何“推”,又“推”向哪里去?這正是中國戲曲傳統的特點,既喜聞樂見——懂與欣賞是交融于一起的,又留有“推”的余地。
(十)要認真研究我們民族戲曲傳統中的規律,并兼重欣賞者的要求、習慣。喜聞樂見不等于迎合,要考慮劇場效果,使觀眾于美的享受中,提高自己的道德情操。
“欣賞者與創造者共同創造”,這是“與我有關”的事兒。表演不能只停留在自我陶醉的過程中,也不能停留在完成時。真正的表演是演員融入了感情,臺詞、聲音、韻律以及達意等有沒有傳達給觀眾,讓觀眾叫好。這就是焦先生說的欣賞者(觀眾)與創造者(演員等)共同創造。
“通過形似達到神似,主要在神似。”我演《魯迅》,不僅從外形條件上去接近于他,還查閱了大量他的資料,讀了他的著作,就是要深入理解他的思想。我演《弘一法師》,在弘一法師曾經跪于釋迦牟尼佛前的那個位置,我也曾用剃刀剃頭發,當時淚流滿面,差點皈依,這讓我在心靈上受到很大的觸動。一個人立地成佛的力量,來源于他對自己過去人生的批判,內憂外患,他只能遁入空門,完成一個徹底的自我。但我還是沒有這樣的力量,那還是當演員吧,把他這個角色演好。為了演好這個角色,我還在外形上做了一些準備,比如讓自己瘦下來,甚至到福建泉州開元寺請教方丈指點弘一法師的走路姿勢,以求達到形似。在拍攝的日子里,也一度讓自己處在弘一法師的思想狀態中,進而達到神似。
這其中也包含了焦先生說的第三條“通過形使觀眾得到神的感受,關鍵不在形,但又必須通過形。”
蓋叫天先生有一句名言,如果用10分來評判表演的水平,他說“三形、六勁、心已八,無意則十”。有模有樣有形,具備當演員的條件,是三分;有力量了,亮相準了,臺詞上嘴了,腔兒圓了,六分;心已八,就是走心動情,到八分;無意,就是隨便怎么演,都是對的,好像不是演出來的,像真的一樣,達到十分,這才到表演的一種境界。
焦先生在排《蔡文姬》的時候,有一個“以少勝多”的故事?!恫涛募А分杏幸欢螒饋y時期人們流離失所的場景。北京人藝沒有那么多演員,湊了半天也就10來個人,那難民的場面如何表現呢?他想不出來舞臺上該如何表現。這時候,有一個人路過放在地上的一個亮著的燈,他的腳從燈前一閃,讓焦先生眼睛一亮,有了——他便用燈擺在地上,穿過舞臺,兩邊穿燈,并讓這10多位演員從燈前穿過、走臺,只看見演員的腳“凌亂萬分”,難民的場景一下子就出來了。《蔡文姬》也就此開始。也正是從焦先生開始,北京人藝有了燈光設計這一工種專業。
在西方藝術審美中,多以寫實為主。而在中國人的審美范疇中,多注重以虛代實,以實寫虛,虛實相生。這一美學原則,幾乎表現在中國所有藝術門類之中。比如,齊白石畫蝦,會讓人感覺到還有“水”;戲曲中,“三四人千軍萬馬,六七步萬水千山”;中國傳統詩詞中,更是多見。柳永的《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作者設想離別后的場景,以虛景寫實情。
在這個“提綱”中,不難看出,焦先生以中國傳統文學、音樂、美術、戲曲等作為例證,來闡釋表演中“形似”與“神似”、“多”與“少”、“靜”與“動”的關系。我想,焦先生的理論依然是現在的戲劇工作者在話劇民族化探索中的經典,也為我們以及后來者研究焦菊隱藝術思想提供一份寶貴的資料。
今天,如何繼續完成焦先生提出的這些關于中國話劇民族化的美學原則,是我們應該思考的,我想我們也是可以做到的。因為今天的戲劇環境要比當時好很多,但需要我們這一代或者下一代甚至是下下一代人堅持不懈的努力。
編輯:楊嵐
關鍵詞:戲劇 觀眾 先生 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