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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興陸:他嚴肅客觀地審視了女性的才華
作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周興陸
譚正璧曾對中國女性文學作出一分為二的評判,女性文學的優點是感情真摯、辭句平淺、風格優美、意境清高,缺點是思想平凡、題材狹隘、技術粗率、體制因襲。他既熱情歌頌女性的文學天賦,又激烈地抨擊男性中心社會是造成女性文學天賦未能發揮的根本原因,為女性鳴冤辯誣,呼號禮贊。
國風周南冠四始,吟詠由來閨閣起。
漫言女子貴無才,從古詩人屬女子。
——那遜蘭保《題冰雪堂詩稿》
女子細膩敏感,多情善懷,性靈所鐘,天生就賦文學異稟。人們常說,“文學是女性的”,“沒有女性便沒有文學”。遠古時涂山氏女歌唱“候人兮猗”,實為南音之始。《詩經·國風》多有出自女性之手的篇章,如《載馳》就是許穆夫人所作。后代的女性詩人層出不窮,如鐘嶸《詩品》品評列代詩人,其中有4位女性詩人。至明清時期,閨秀才媛,靈心慧口,紛紛閑弄紙筆,不僅吟詩作賦,有大量的閨秀別集傳世,甚至還創作小說、戲曲和彈詞以展露才情,成為明清文學不可忽略的一道亮麗風景。
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性別歧視的歷史,是男性壓制、束縛女性和女性不斷反抗的歷史。中國古代的“男尊女卑”觀念根深蒂固,影響深重,女性人生限于閫內,失去受教育的機會,“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等教條嚴重束縛了女性文藝才華的舒展。直到乾隆、嘉慶以后,才有女中豪杰王貞儀發出 “始信須眉等巾幗,誰言女兒不英雄”(《題女中丈夫圖》)贊嘆,為閨閣女子吐氣;李汝珍、俞正燮等男人才表現出比較進步的婦女觀。西方的歷史也是如此,亞里士多德就主張夫唱妻隨。在漫長的中世紀里,女性權利和女性意識更是遭到嚴酷的壓制。直到18世紀末,才出現了近代的“男女平權”思想,并進而發展為后來的婦女解放運動。
歐美的婦女解放思想在晚清時傳入中國,而本土的女性意識逐漸覺醒,男女平等得到提倡,內外思潮相融會,形成了近代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男女平權、廢纏足、興女學,是時代的強音。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后,“婦女問題”成為知識界熱議的重要話題,女性始具有獨立的人格,走出家庭,走向社會,甚至走出國門,興教育,辦實業,一批批女性文學家成長起來,女性文學在現代文學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正是在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出現了三部中國女性文學史:謝無量《中國婦女文學史》(中華書局1916年)、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史》(中華書局1927年)和譚正璧的《中國女性的文學生活》(光明書局1930年)。謝無量的著作帶有民國初年的鮮明的時代色彩,如他主張男女平權,認為古代女學衰廢,導致了女性的文學才能得不到發展,應該提倡女學。謝無量持“雜文學”觀念,包括經、子、史,而以女學詩文為主,不涉及女學創作的小說、戲曲和彈詞。此書寫至明代為止,梁乙真的《清代婦女文學史》是“賡續謝書而作”,也以詩文為主,不涉及小說、戲曲、彈詞等作品。譚正璧在《中國女性的文學生活·自序》中批評說: “謝、梁二氏,其見解均未能超脫舊有藩籬,主辭賦,述詩詞,不以小說、戲曲、彈詞為文學,故其所述,殊多偏窄。”
譚正璧(1901—1991),現代著名文史學家、作家。1901年11月出生于上海嘉定縣黃渡鄉,字仲圭,筆名譚雯、佩冰、璧廠、趙璧等。1923年前后在上海大學讀書,后在上海神州女校等中學執教。年輕時,喜好藏書,熱愛創作,曾模仿德國司托姆《茵夢湖》創作過一部中篇小說《芭蕉的心》(民智書局1923年),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光華書局1926年)。譚正璧青年時就受到“五四”新文化的洗禮,因此,他的文化和文學觀念與謝無量相比,有著明顯的差異。
與謝無量所持“雜文學”“大文學”觀不同,譚正璧秉持 “純文學”的觀念,敘述宋代之前的女性文學,以詩、賦、詞、樂府為主;元代以降,則以戲曲、小說、彈詞為文壇的正宗,予以重視,通俗文學幾乎占一半的篇幅。而且他接受當時的進化論文學史觀,以“時代文學”為主。所謂 “時代文學”,即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敘述每一時代的女性文學,以主流文體為中心;甚至稱贊女性作家“在每個文學演化的時代,她們都是開疆辟土的大功臣” (《敘論》),如在詩演化為詞、詞演化為曲的過程中,歌伎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謝無量認為古代男女不平等的歷史根源在于“由數千年以來之境遇、習慣、遺傳有以致之”,女性失去教育機會,因而女性文學不發達。譚正璧則作了深一層的開掘,指出女性的文學作品比不上男性的著名作品, “這不是兩性的天生的資質的有所差異,而完全是社會的經濟的原因所構造成的”,女子本來特別賦有文學創作和欣賞的天才,是男性中心社會的壓迫,才使她們的天才很少發展的機會。這種如炬的卓識,正是來自 “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的 “性別政治”賦予他的思想光芒。他說:
在男性中心的宗法社會之內,女性生活處處受男性的操縱、壓迫、欺騙、藐視……,而她們也有向男性投降的,也有向男性反抗的。投降者被譽為貞女、良妻;反抗者被罵為淫女妒婦,而最后投降者,多數是成功,反抗者到底只有一個失敗。
這是全書立論的基石,也是著者審視歷史上的女性文學生活的思想基點。書中隨處可見著者對男性中心社會之罪惡的控訴,為女性天性遭壓抑鳴不平,為許多女性作家的凄美人生掬一把同情的淚水。
譚正璧本來就是一位小說家,在《中國女性的文學生活》中,他勾稽史料,根據女性作家的詩文作品,以抒情性的美文的筆調,像小說一樣設置歷史場景,敘述了卓文君、魚玄機、薛濤、遼國蕭皇后等等歷史上許多女性的一幕幕曲折凄美的人生,或是愛而不能、搔首踟躕的愛情戀歌,或是哀感頑艷、抗爭不屈的愛情悲劇。著者或謳歌她們的生命,或贊許她們的才情,或感慨她們的命運,情感起伏跌宕。如敘述卓文君的愛情故事后,著者寫道:
其實我們單就她僅存的遺詩——《白頭吟》——看來,她自有她新鮮活躍的真生命。所以,在這里,在她死了已將近二千年以后,我們僅將漢代唯一女詩人的榮名,上之于這位多情而絕世的佳人卓文君女士。
九十年后的今天,讀者還能在字里行間體會出著者執筆時抑制不住的興奮之情。寫李清照那一節的開篇道:
當我涉筆要寫我們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女文學家李清照而翻讀她的身世和作品的時候,使我忍不住感情的迸裂,屢屢為之擲筆長嘆。這樣拙劣又是這樣枯索的我的筆鋒,不知怎樣的去寫,才能將我們這位出落得異樣偉大的女文學家的豐腴的生命和她的超越的天才,整個地活躍而逼真地表現出來!我幾不信我自己有去嘗試的大膽!
正是這樣的抒情性筆調和以“文學生活”為中心的敘事性寫法,增強了文字的可讀性,避免了通常文學史著作的枯燥乏味。這部著作一出版就能贏得廣大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的喜愛,不是沒有原因的。當時佩冰就撰文文章評論說:
他在中國文學里掘得了無數的平常人所不注意的璞石,運用他熟練的雕琢天才,成了他自己創造的玲瓏寶玉。所以在這本書里,每個女性作家,她的生命都仿佛影戲般在我們面前活躍,有的在作豐潤的驕笑,有的在作壓榨的哀呻,有的在作失戀的悲狂,有的在作煩悶的詛咒。使我們如讀了動人的小說和劇本一樣,遏不住我們感情的奔迸,引起了我們深切的同情。
譚正璧是以嚴肅的態度撰著這部女性文學史的。他曾指出,研究女性文學的人,至少必須有下列四種能耐:一、辨別真偽,二、發掘埋藏,三、整理雜亂,四、詳細閱讀。然后才可進入作家作品研究。“整理國故”以后的文史研究,首先重視的是材料真偽的考辨,譚正璧亦預此潮流,重視材料的考證。他批評過去幾部女性文學史共通的最大缺點,就是他們都把古來所謂女性的作品有則必敘,而不去一考它的來歷與真偽,甚至有把鬼詩乩語也列入的,那更可笑到極點了。譚正璧撰著此書,重視對文獻的辨析,如對《胡笳十八拍》的作者問題,薛濤《十離詩》的真偽問題、《陽春白雪詞》作者吳淑姬籍貫問題,等等,都有要言不煩的考辨。有一些女性文學家如宋末的張玉孃,是他首次勾稽出來而納入文學史的。明清創作小說、戲曲、彈詞的女作家,身世多不明瞭,譚正璧盡可能地從各種筆記雜史中勾勒出他們的人生輪廓。
女性作家,在世時創作天性遭到壓抑,去世后作品散佚,名聲澌滅,可謂是雙重的不幸。譚正璧為她們的靈魂叫屈,鉤沉史料,復現她們凄美的人生,算得上是古代才女的知音。
可能是受到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商務印書館1928年)的影響,1930年光明書局初版時書名題曰《中國女性的文學生活》。1931年作了三萬字補正,出了再版。1935年又作增補修訂,出了第三版,易名曰《中國女性文學史》。此前,1922年梁啟超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中首次提出“女性文學”的概念。譚正璧1935年改題“中國女性文學史”,是第一次打出“女性文學史”的旗號。“女性文學”與“婦女文學”相比,具有更加鮮明的性別意識,更強調女性獨立。譚正璧說:“如果嚴格一點地講起來,真正的女性的文學,還是女性自己所寫的文學。……她也盡可去描寫男性以及其他一切,不過立場和經驗都是女性的。”女性立場和女性經驗,正是“女性文學”的要義所在。
此后,譚正璧依然留心于女性文學的文獻,鉤稽了不少材料,準備再作增補修訂,可惜“十年浩劫”中全被抄走,喪失殆盡。至1984年,他對此書作最后一次修訂,由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出版,題作《中國女性文學史話》。可以說,撰著《女性文學史》,是譚正璧一生牽掛的事業。
譚正璧曾對中國女性文學作出一分為二的評判,女性文學的優點是感情真摯、辭句平淺、風格優美、意境清高,缺點是思想平凡、題材狹隘、技術粗率、體制因襲。他既熱情歌頌女性的文學天賦,又激烈地抨擊男性中心社會是造成女性文學天賦未能發揮的根本原因,為女性鳴冤辯誣,呼號禮贊。他認認真真地在女性文學史研究領域下了披荊斬棘的功夫,撰寫出這部中國女性文學的通史,拓寬了女性文學史研究的格局,奠定了女性文學史編寫的基調,是20世紀文學史研究的一部經典,不僅在當時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也不斷地沾溉著后世一代又一代讀者。
讀罷全書,作一絕句以記之:
才清稟異秀靈心,自古賢媛多詠吟。
可恨錦箋難出閫,譚公彤管遇知音。
(《中國女性文學史》近期將由東方出版社再版)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女性 文學 譚正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