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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先:從民族和邊地發現新的活力
●什么是文學“邊地”?
●20世紀以來,人們對邊地文化的認識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邊地”和實現中華文化偉大復興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在理解“邊地”的價值與意義時,容易走進哪兩種認識誤區?
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生態發生的一個重要的結構性變化是“邊緣的崛起”。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處于文學話語“中心”和“集散地”之外的多民族聚居的“邊地”,如西藏、新疆、青海、內蒙古、寧夏、廣西、云南、貴州、四川等,涌現出不容忽視的文學力量。雖然并沒有構成新的文學中心,但是地理空間意義上的“邊地”顯然不再是文學意義上的邊緣之所,相反,使得整個中國文學地圖日益成為一張由各個節點構成的網絡。這得力于資訊的流動和媒介技術的更新,更體現為一種文學格局和意識的自覺改變。邊地的多民族文學逐漸以其實績顯示出具有變革性意義的功能與價值。
邊地之于文化構建的意義
1938年,聞一多跟隨“湘黔滇旅行團”徒步經湘西前往西南聯大,一路上采風問俗,收集山歌民謠,不禁感慨主流文明過于圓熟,應該汲取邊地民眾的力量。1946年5月,聞一多在昆明觀看了彝族音樂歌舞《阿細跳月》等演出后,更是提出:“從這些藝術形象中,我們認識了這個民族的無限豐富的生命力。為什么不讓它給我們的文化增加更多樣的光輝?”聞一多的見解是很多知識分子共同的感受,比如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尖銳抨擊“老大中國”“過熟”以至于陷入陳腐僵化的文化,沈從文從湘西邊地尋找到如“希臘小廟”折射出來的靜穆之美。他們都是將“邊地”作為一種觀察視角,認識到“邊緣的活力”,進而用“邊地”的多元價值補苴罅漏,充實到中華文化中去,讓那些曾經被遮蔽的文化獲得生機的同時,重新闡釋了“中華民族”廣義上的文化內涵。
“地方性”和“民族性”之間建立起的錯綜復雜的關系,是從20世紀30年代就已經開始討論的文學話題,經歷了不同時代的變遷。當時,出現了兩種觀照“地方性”的思路:一種是啟蒙主義的視角,認為地方性可能會對啟蒙精神的普遍性產生背離;另一種則是民族主義的視角,認為過于強調地方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對中國整體民族性建構的疏離。40年代,這些爭議和猶疑在解放區、國統區乃至淪陷區的文化精英那里,都獲得了某種“反向”的共識,即,他們都意識到振興中國本土文化的必要性,而在深受外來文化影響的城市文明中很難找到“接地氣”的本土資源,作為“鄉土中國”博大深厚的背景和基礎,邊地文化應該成為對抗外來侵略的有力的精神支撐。邊地的民族民間文化因而成為“中國風格”“中國氣派”可資發掘、提煉和弘揚的價值所在。
這一亞文化對于主流文化救偏補弊的看法,推動了后來在80年代盛極一時的文化熱,比如在“尋根文化”的思想路徑中,地方性再次被賦予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意義。新世紀以來,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弘揚文化多樣性的文化框架中,地方性文化獲得了新的具有中華民族文化活力因素的內涵。如果將這條隱伏不定的思想脈絡梳理一下,我們就會發現,對于“邊地”的重視始終伴隨著文化的交流碰撞。重塑中國文化傳統的熱望和雄心可以追溯到晚清經世致用的邊地與邊政學的興起,人們對邊疆史地、器物風俗這些于富國強兵干系重大的學問的熱情,日漸超過對道德心性之學的關注。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于既有文化的批判也是從民族、民間之中汲取營養,“邊地”正是“勞工神圣”“到民間去”的主要處所。
在這些歷史實踐中,“邊地”其實提供了一種理論上的“范式轉型”:拆解固有的文化模式,調換觀察角度,從“邊地”出發去認識,從而得到可能迥異于在“中心”位置所得出的結論。人們已經日漸意識到單一化認知模式的局限性,無論是在意識形態主導的還是在由資本所影響的文化格局中,人們認識到中國各類“小傳統”滿天星斗般的文化構成,認識到各種文化主體之間相互交流交匯的實踐,是實現中華文化偉大復興難以替代的路徑。它倡導尊重各種文化的主體性,無論其強勢還是弱勢,在此基礎上提倡各種文化持有者平等對話,千燈互照,光耀全局。這種基于邊地的方法論轉型,在全球化語境中的文化交流中也具有普適意義。
以邊地作為方法,會發現許多邊緣化乃至于失語的亞文化看似奄奄一息,然而終究如草蛇灰線,綿延不絕,就像潛伏于地表之下的暗流,正在等待某個契機噴涌而出。比如《詩經》風雅頌的三大傳統,近現代的文學史往往獨重國風,雅正和頌歌的傳統反倒得以保留在少數民族史詩和敘事傳統之中,隨著新一輪邊地文學的崛起,它們也得以呈現出光潔如新的面孔。
容易出現的兩種誤區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警惕兩種認識傾向。一種是“邊地”與“中原”的二元思維,在這一思維模式中,“邊地”成為異域或飛地,成為區別于“主流”的“支流”,很容易成為想象中異域風情的所在。這種思維模式容易造成兩種結果:一種是以中心文化的傲慢統攝邊地文化的特殊性;另一種則試圖以邊地文化取代主流文化。我們需意識到“中心”與“邊緣”位置的相對性和移動性,而不是將其固化,否則很容易陷入對抗式的思維模式之中,進而會導致對現代性的特殊性空間(如邊遠、邊緣)的對立想象。其實,“邊地”從來都不是獨立于整體性社會進程的他者,它是現代性本身有機的組成部分。
另一種常見的舛誤是將邊地的差異性強化,甚至有意強化這種差異性。任何一種亞文化,無論是地方性的還是族群性的,它都必然有著穩定的核心和流動的邊界:核心部分使其得以確立自身的主體性存在,邊界部分則確保其在變化的世界中靈活應對。然而,現今常見的情形是,一旦發現了某種具有符號價值進而可以在市場上被轉化成交換價值的特殊性之后,它就會被刻意建構,甚至會被簡化抽繹為某些一目了然、便于流通的符號,并與孕育它的環境割裂開來,抽空了它的內涵。文學寫作中常見的風情式寫法就是一種表現。邊地文化的這種自我差異化,是主動地把自己納入到普遍的消費系統之中,最終抽空并瓦解了自身的文化主體性。
邊地作為方法,可以充分展示、敘述與理解中國文化的復雜性、豐富性與變異性,促使文化文學生產機制的自我刷新和認識論的轉型。邊地作為問題,則凸顯了角度位移、認知轉型的內在風險,一方面可能滋生偏狹的地方中心主義,另一方面則會走向兜售“地方性特色”的自我他者化。要避免這種悖反,就需要我們既包容差異又追求共識,既堅守本位又與時俱進,以對歷史與現實的文化自覺和自信,鍛造邊地的內驅力量,鑄造自我更新的整體文明。
(劉大先,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主任。)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劉大先 民族 邊地 文學“邊地” 文化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