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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哲明:趙孟瞓《致郭右之二帖卷》與文人書札
作者:湯哲明
不久前,趙孟頫書札《致郭右之二帖卷》在中國嘉德以2.67億元成交。這一價格創下趙孟頫作品在拍賣市場新紀錄。
更具正統地位的帖學傳統
近些年的藝術品市場,文人與名人書札成為一個熱門品種。筆者印象中,這股熱潮以2013年上海朵云軒兩次政治人物親筆專場的大熱為標志,連帶以往就頗強勢的魯迅、胡適等文人、名人手札和日記,共同在市場里掀起一股熱賣潮流。
這一潮流,我以為是由中國傳統藝術的人文性決定的,自古字畫買賣是以“名人字畫”為號。在西學東漸的二十世紀,人們越來越接受舶來的“藝術家”概念,造成藝術品市場曾一度淡漠這一傳統。但中國人重讀書,素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信條,這是我們民族無法割斷的血脈。
正是這種血脈,造就了古老中國偉大深厚的書法傳統,造成了書法史上獨有的帖學與碑學分野的現象,并且深刻影響了整個繪畫史的走向,鑄就了足與西方藝術分庭抗禮的中國書畫博大深厚的底蘊。
書法家,是西方“藝術家”概念為國人廣泛接受后,現代社會分工與民族文化傳統相互作用的產物。比中國書法史更具正統地位的帖學傳統,某種意義就是一部文(名)人書信手稿的歷史。碑帖之別,似乎帖是寫在紙上、碑將書寫的墨鐫刻于碑版的不同。然而,筆者以為帖的內涵反映了士人的精神,而碑學的興起,不過是書寫風格與趣味的一度轉換,但以書為士人心跡的本質仍一以貫之。書為文痕、更為心跡的特色,某種程度上令謄抄前人格言、古人詩書為主的當代書法家面臨困境。換言之,雖然書法在今天仍葆有其藝術特性,但純以點畫章法一較短長的當代書法家,如何區別于當年同樣寫得一筆好字的敦煌經生與代人謄抄的職業書者?如今,有一些書法家試圖通過向純“藝術”靠攏的努力,來化解這一尷尬。但這非本文的討論范疇。筆者言此,只為說明手札稿本的價值與意義。
在根本上是人格的象征
書札,是古人的書信或者公文。在書寫尚未改變之前的中國書法史,主要是由這些正式非正式的文稿所構成。史上最強收藏家乾隆皇帝就因蓄有王珣《伯遠帖》、王羲之《快雪時晴帖》以及王獻之《中秋帖》這三張晉人的便條而喜不自勝,額其書房云“三希堂”。書法史上首屈一指的二王遺珍,都是當年作為通信手段的關于問候、約會、言說日常雜事的簡短信札,而大名鼎鼎的《蘭亭序》包括能與之相提并論的顏真卿《祭侄稿》、蘇東坡《黃州寒食詩帖》、米南宮《蜀素帖》,也即天下四大行書,不過是些詩文草稿。
或許有人疑惑,難道古人所貴,不是歐虞褚薛初唐四家、顏柳等人那些為今人耳熟能詳的楷書?答案是肯定的。楷書雖為因習字目的不同而重視法度的今人視作根本,卻非古代士人書寫的本色。因為在以書寫為要務的他們,法度是一個不成問題的習慣,而非今人眼中的難點。因而,嗜書如命的米南宮就曾將工整的楷書貶作“狀如算(盤珠)子”。
《蘭亭序》與《祭侄稿》的涂涂改改,《黃州寒食帖》的情不自禁,傳達的乃是一種心境、一種風度、一種士人心緒律動的過程。所謂的人格跡化,除了文字本身,還有什么比書法更合適?而重要的銘文言論,比如《九成宮醴泉銘》《圣教序》《千字文》等,文人、名人謄寫自不同于經生。或許,這于他們來說,只是一項任務而非真正的心跡。而如張之洞之流為籌軍費為土豪親筆撰文,不僅僅是在賣字,更是在賣文,根本上則是在賣名……
讀書人自撰詩文,讓寫字這件看似普通的事,更彰顯出書法的意義,也更具備今天所謂的藝術性。甚至,書法在根本上來說不僅僅是專業技能,而更是人格象征。故古人論書歷來有“字如其人”“心正則字正”之說,失節者如蔡京雖藝高而不取。
很多皆真偽難辨
古代書畫歷來以人傳的歷史,反映的是國人重文的實質。蘇東坡墨跡,在其生前就是士林爭藏的對象。而趙孟頫,是繼蘇黃之后在士林升起的又一顆耀眼明星。雖然在文學上趙并不能與蘇相提并論,但在藝術上他卻足可傲視他的這位前輩。
帝室貴胄的出身,保障了趙孟頫的名滿天下,而他過人的天資,不僅令他成元初文苑領袖,更成就了他涵蓋詩文書畫包括考據鑒藏上的成就,并引領著其后六百年書畫發展的重要走向。
從收藏的角度而言,傳世掛在趙孟頫名下的作品并不在少數,但很多皆真偽難辨。與趙孟頫情況類似的還有明代文徵明與董其昌,他們之所以會有大量作品傳世,一則因為高壽;二則因心在林泉;三則因生前即名聲顯赫,學者翕從。特別是趙孟頫,不但同時代便有學其書近乎亂真者,其作品還曾受到后代皇帝力捧,造成歷代仿者眾多,贗鼎流傳也就順理成章。
從繪畫史的角度而言,趙孟頫屬于中古時期的人物;而就收藏的角度而言,趙孟頫作品已屬高古時代的作品。因為大量元以前的作品均已被海內外各大博物館收入囊中,民間已稀若星鳳。在明清尤其是清代作品為主流的古書畫市場里,趙孟頫的作品已極其罕見。盡管市場中他的作品,相比同屬元代、作品幾乎無存的書畫家群體,略有一些存量,只是素多爭議。
趙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屬為市場所稱道的“名真精新”之列,是二通標準的書札,代表了帖學在追慕古風的元代的發展。
從歷史上看,趙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是一件流傳有序并備受學術界關注的名件。此作明清兩代經王惟儉、王鴻緒、伍元蕙、何昆玉和何瑗玉兄弟、陸心源和陸樹聲父子遞藏,咸豐年間曾刻入伍元蕙的《南雪齋藏真》中,并著錄于陸心源的《穰梨館過眼續錄》及近人張蔥玉《木雁齋書畫鑒賞記》。一百多年前流入日本,經澄懷堂山本悌二郎、知名書道家赤羽云庭舊藏,并經過多次出版與展覽,長期作為研究趙孟頫生平、交往、書風的重要文獻資料。
具備最為杰出的趙書特色
此卷凡二帖,名《應酬失宜帖》和《奉別帖》,皆書與好友右之,即郭天錫。郭天錫系元代名士,字佑之,號北山,曾官御史,今山西大同(云中)人,或作天水人,僑寓杭州,居甘泉坊,與趙孟頫、鮮于樞、喬賞成等交往甚深。因藏有王羲之《快雪時晴帖》(非今故宮本)而額其室曰“快雪齋”。郭天錫是元代重要的鑒藏家,藏有大量極其顯赫的法書名跡,如傳世的唐摹《神龍本蘭亭序》《仲尼夢奠帖》、米芾《珊瑚復官二帖》等。趙孟頫與郭是多年好友,曾為其跋晉人《曹娥碑》、歐陽詢《夢奠帖》,將自己收藏的《保母磚帖》拓本轉讓與他。《致郭右之二帖卷》中的一通書札,也記錄了趙與郭交易藏品的些許信息。
研究趙孟頫多年的王連起先生認為,《致郭右之二帖卷》是趙氏作于45歲之前。趙孟頫早年書傳世極少,尚處在廣泛師法前賢的時期。從此書亦可見其師法甚廣,從中可知的是,此際趙孟頫藝術風格還未完全定型。
二帖皆紙本,合成手卷。前一帖行草書三十二行,因起首有“奉別”二字,故著錄家皆稱之為《奉別帖》。另一則名《應酬失宜帖》。當代學者認為,《奉別帖》所作日期,約為趙孟頫為官自求外放,將赴濟南之前。《應酬失宜帖》,一種意見認為作于至元二十九年之初,另一種意見認為作于至元二十三年,“程文海奉旨江南搜訪遺佚,‘搜訪’到趙氏不得擺脫之際所書”。
對此問題筆者并無深究,只是想說明,若后一說成立,那么《致郭右之二帖卷》無疑蘊含了重大史學價值。因這是有關被后人長期詬病的趙孟頫仕元“失節”的重要文獻。其書一度被譏“軟媚”的無稽之談,亦緣其“失節”問題生焉。
趙孟頫33歲被征赴京之前,居于江南。札中提到的“遠行”“遠役”,很可能指不久后的北上面圣。程文海奉旨到江南搜訪遺佚,很清楚對前朝王孫趙孟頫的“強征”,對元世祖而言具有特殊的政治含義。而對趙孟頫而言,無疑有失節之虞。趙孟頫先前已拒絕了多次舉薦,此番又不得不面見負有皇命的程文海,其壓力可想而知。
雖然與成熟期的風格尚有距離,但《致郭右之二帖卷》具備了宗法二王而自出新意最為杰出的趙書特色。瀟灑倜儻而又跌宕起伏的行筆,反映出趙孟頫這位當年的士林明星在文辭書法中所表現出的心境。而其寫信時的心緒起伏,若僅僅通過文字而非線條的律動,又豈能直觀真切地捕捉?
識此,書札的獨特性及其于書法史的價值與意義,當知非謄抄文銘可與比擬,而對其歷史、文化與藝術乃至于帖學史上的多重意義,想來也可以有深一層的認識。(湯哲明)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趙孟頫 書札 作品 致郭右之二帖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