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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學路上的罕見病男孩:成長就像被早早劇透的電影
“只要你還想,我就背你上學”
10歲左右,DMD患兒會陸續坐上輪椅。來自廣東的陳斌現在清華大學讀博,他的病情相對好一些,坐上輪椅的時間推遲到12歲。
“上樓還要人背。”那時,即便考試成績年級第一,他也逃不過低年級孩子的指指點點。穿衣、洗臉、吃飯,所有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需要人協助,于是,陳斌想放棄了。
“讀書也沒什么用,被扶著上樓已經要心理斗爭很久,后來還要人背。”他說,自己沒臉見同學。
那天之后,陳斌一個多星期沒去上課。其實在兩公里外的出租屋里,他還是會每天六點半起床,然后卻坐在床上發呆、糾結。終于在中午鼓足勇氣,讓媽媽陪著騎自行車到校門口,然后圍著學校一圈一圈轉。轉到下午五點放學,再跟著人流一起回家,周而復始。
媽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陳斌,只能陪著。自從陳斌7歲檢查出DMD,媽媽便從事業單位辭職,留在家里全職照料。陳斌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小學成績全縣第一,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學,因為不方便,選擇了離家近的學校。下節課要換教室,陳斌提前15分鐘偷偷發短信給媽媽,媽媽就立馬趕到學校背著陳斌到下一個教室,然后回家。
陳斌家租的房子在沒有電梯的5樓。媽媽添置了一臺跑步機,每天陪著陳斌跑半個小時。跑完拉伸,晚上睡覺前按照康復師的手法按摩,一天沒停過。“不要害怕,只要你還想,我就背你上學。”媽媽說。
同樣作為DMD患兒的母親,李晴有些力不從心。她和丈夫現在北京市海淀區從事IT行業,因為通勤時間長,每天都是早7點出門,晚9點回家。孩子跟洋洋同歲,卻已經坐上了輪椅。此前一直找護工負責照料,因為護工離開,護理價格升高,去年,65歲的婆婆從江西老家來到北京照料孫子。
因為孩子的病情,李晴和丈夫再沒出過差,錯失了很多職業晉升的機會。目前,國外有相關新藥臨床試驗,或許有可能參加,但需要較高花費和家人照顧。李晴不知道,如果特效藥研發生產,但買不起,她會多責怪自己。
到現在,婆婆還不知道孫子到底得了什么病。她只覺得孫子腿上沒勁兒,就要多按摩、多鍛煉。有時,婆婆還逼著孩子長時間站立,用力壓孩子膝蓋,按得孩子直喊疼。
“多鍛煉,總有一天會慢慢好起來。”婆婆堅信。
“停課回家”還是“特需學校”?
洋洋入學那年,洋洋的爸爸向學校隱瞞了孩子的病情。6歲時,洋洋的行動基本正常,他希望老師能把孩子當成普通學生,不必另眼相看。更重要的是,他隱隱有所擔心。
擔心來自一個比洋洋大兩歲的DMD患兒,軒軒。2013年夏天,軒軒通過了一所普通公立小學的入學考試,同時也在入學體檢中發現了DMD基因缺陷。等到開學,家人發現孩子沒有被錄取。校方解釋稱,信息錄入時不小心把孩子名字漏了。軒軒爸爸不知道要不要相信這個解釋,最終把孩子送進了私立學校。
即便順利入了學,學校建議休學的例子也偶有發生。
“家長們基本能理解學校的顧慮。”洋洋爸爸說,一個一碰就倒的孩子,就是一個安全隱患,無論學校還是家長,擔心不可避免。為了讓孩子留下來,有家長與學校協商簽訂免責協議,孩子在學校因身體原因受傷均與學校無關。
洋洋爸爸只跟老師說,孩子腿部肌肉發育不太好,盡量不要做太激烈的運動。但小學生跳繩是體育課期末必測項目,半年后,孩子的病瞞不住了,沒辦法,洋洋爸爸把診斷證明拿到了老師面前。
要不然去特殊學校?幾乎每個DMD患兒家長的腦海中都出現過這個想法。但目前特殊學校大都以視力、聽力、智力三類為主,DMD患兒除了行動不便,視、聽、智力與常人幾乎無異。
于是,有家長嘗試創建面向DMD兒童的學校。軒軒所在的私立學校采用的是一種在國內較新的教育模式,文化課教學節奏緩慢,音樂、園藝等技藝類課程占比較高,通過建立一個不同于分數的評價標準讓學生重新審視自身價值。軒軒父母覺得,這對于有過心理創傷的孩子們來說十分合適。2014年,軒軒父母拿出十幾萬元,聯系朋友在北京市昌平區為DMD患兒專門創建了一所學校。
軒軒父母稱之為“特需學校”。不同于義務教育,特需學校的學費是個不小的壓力。盡管一再壓縮,每年5萬的學費還是讓很多家長難以承擔。有學生的父親是出租車司機,就申請在學校做兼職,用勞力抵償部分費用。
學校開辦后規模不大,總共招收了十幾個學生。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其中絕大多數孩子是智力障礙和自閉癥兒童。“家長還是希望孩子能享受正常的教育環境,在可能的情況下多與社會接觸。”軒軒爸爸說,由于缺少相關辦學資質,前段時間,特需學校已被要求停課,回家的學生中,DMD患兒只剩下一個。
夢一樣的畢業典禮
當年讓陳斌重回學校的是學校輔導員的話。在陳斌徘徊在校門口的第11天,學校輔導員偶然間看到了他,并在放學后跟著陳斌回了家,“只記得老師說不用怕,你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如今,陳斌回憶起14年前這段故事,印象最深的就是老師的笑,“很溫暖”。
幸運的是,洋洋爸爸擔心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洋洋的老師在得知孩子的病情后,幫忙開了體育課免修,開始每周定時跟家長溝通。校長偶然看到洋洋雙手扒住欄桿扭著身子爬樓梯,向班主任詢問了情況,四年級需要到3層時,特意讓洋洋所在班級搬到了1層。今年,整個年級組沒有按照慣例搬到另一棟教學樓的高層,而是全部留在了1層。
但是,教育不止于照顧。
洋洋像所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一樣頑皮。或許是因為長期服用激素,洋洋上課常常不可控地起立,然后圍著教室轉圈;因為肌肉力量不足,洋洋拿筆困難,課上練習題和課下作業做得特別慢;或許出于自我保護,跟同學發生爭執碰到自己時,洋洋會本能地大聲喊叫,跌倒在地。
有次洋洋跟同學發生矛盾,了解狀況后,當時的班主任王芳給他講了“狼來了”的故事。王芳說,班級一直強調尊重差異,洋洋需要行動上的照顧,但更需要心理上的平等對待。“不要因為自己的身體情況自卑或自暴自棄,也不能產生弱者心理,處處尋求特殊對待。”
這個學期,洋洋爸爸收到了班主任的短信——數學課上,洋洋十分專注地聽完了整堂課,練習題也按時在下課前完成,數學老師說,這是洋洋表現最好的一次。
曹兆昱的改變是在小學五年級,新換的語文老師夸他作文寫得好。“那時老師偷偷跟我說,以后不喜歡的課,可以不上,教學樓走廊上擺的圖書可以隨意借閱。”
沒過多久,語文老師在課上把曹兆昱的作文當作范文讀,受到鼓勵的他甚至把爸爸的初中語文課本翻出來,把課文全背了一遍。漸漸地,曹兆昱開始愿意坐下來認真聽課,成績逐漸提高,同學們也開始愿意跟他交流,曹兆昱從愛打架的“破壞王”變成了勵志故事。
小學畢業典禮上,曹兆昱拄著雨傘,作為學生代表上臺演講,“曾經在校長開除名單首位的人,竟然站在了臺上。”回憶那一刻,曹兆昱說,到現在都覺得夢幻。
偶然的幸運,一個接著一個。
“如果不上學,我不敢想象”
“其實對我來說,一直念書是不斷失望的過程。”曹兆昱說,高中生物課上,他知道了什么叫基因缺陷;通過網絡檢索,他知道了至今還沒有根治這個病的特效藥,十六七歲的患者腿部肌肉纖維化已經不可逆,他再沒有治愈的可能了。
“但如果不上學,一直呆在家里,現在的我會是什么樣,我也不敢想象。”
近期,國際上發現意大利有一款用于癌癥治療的藥物,或許對DMD病情有緩解,準備進行臨床試驗。北京協和醫院神經科副主任醫師戴毅了解到國內有類似的上市藥物,準備也在國內做進一步臨床研究。國外DMD基因治療藥物即將進入最后一期臨床試驗,國內治療經驗逐漸積累,標準激素治療配合輔助器械,患者壽命有望延長到35歲。“說不定下一秒,在世界某個角落,特效藥就研制成功了。”曹兆昱笑著說。
他想為自己設計一副外骨骼,幫助自己重新站起來。于是,理科偏弱的曹兆昱在大學選擇學習計算機編程。外骨骼的夢想沒有實現,但利用自己的專業,曹兆昱設計了一個遠程教育網站。他知道,因為各種現實的困難,在DMD這個群體中,像他一樣能夠幸運地讀到大學的人并不多。“即便無法出門,這個群體也需要學習和工作,自食其力實現自己的價值。”
基于這個網站,今年夏天,曹兆昱和陳斌等幾位病友合作啟動了名為“泛罕見病及行動受限者的成長陪伴教育項目”,并以該項目參加了北京文化創意大賽。DMD患者不僅需要通識教育,還需要職業教育,類似平面設計、動畫制作、視頻剪輯、新媒體運營等,都是適合他們參與的工作。目前,北京至愛杜氏肌營養不良關愛中心已經在與教育培訓企業聯絡合作,希望把相關課程鏈接到這個網站中。
曹兆昱坐在臥室里,描繪著自己的計劃,眼里放著光。桌子上相片,是小學時還未坐上輪椅的自己,身旁是最愛玩的滑板車,跑不動的時候,騎上車能讓他感受到速度帶來的自由。
他的同伴陳斌說:“每個人的自由都有一個規界,在這個框架內,我們可以做任何事,也就是說,我們擁有絕對自由。”
傍晚,洋洋放學回家,5歲的妹妹跑過來,纏著哥哥陪她讀新買的繪本。2014年,妹妹出生,洋洋又多了一個陪伴。平時,父母刻意培養洋洋的閱讀習慣,四五歲時學兒童畫、今年開始學習素描,將來還計劃學國際象棋。
“未來即使坐上輪椅,我也希望他能做些事情。”洋洋的爸爸說。
(文中洋洋、軒軒、李晴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馬瑾倩 姚遠 李木易 應悅
A12-A13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李木易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洋洋 曹兆 兆昱 孩子 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