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韓城市博物館合作欲走出東亞

【開欄語】

從中國到亞洲

今天，亞洲文明對話大會在北京開幕。亞洲47個國家以及部分域外國家的政府官員和文化相關(guān)領(lǐng)域代表齊聚北京，圍繞文明交流互鑒展開探討。

曾經(jīng)，中國的文化藝術(shù)品沿著絲路走向全球；如今，走出國門的不僅有文化藝術(shù)品，還有中國的文化遺產(chǎn)人。中國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團隊正在沙特塞林港等“一帶一路”國家開展聯(lián)合考古項目，在柬埔寨、尼泊爾、緬甸等國修復保護外國文物，與亞洲諸多國家合作推進海上絲綢之路、絲綢之路南亞廊道跨國申遺。而越來越多反映亞洲多樣化文明的展覽，也被引進到中國百姓身邊。

新京報今起推出“從中國到亞洲”專欄，講述中國文化遺產(chǎn)工作者的亞洲故事。

去年，首博舉辦的一場“18世紀的東京與北京”展，成為當時的熱門文化景觀。這場聯(lián)合展覽建立在已有17年歷史的中日韓三國首都城市博物館交流機制之上。這一機制的成員包括三國四館：首都博物館、江戶東京博物館、首爾歷史博物館、沈陽故宮博物院。在18年的對話中，三國四館的合作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未來有望向更多亞洲國家拓展。

江戶、北京“對照記”

兩副并置的特制衣架上，一邊懸掛著中國清朝青色納紗云鶴紋方補單褂官服，另一邊懸掛著日本分染麻質(zhì)水邊風景鶴紋單衣。都以鶴為裝飾，但前者莊重規(guī)整，后者飄逸灑脫，美學風格大相徑庭。

一卷《老北京三百六十行畫冊》，描繪了農(nóng)夫、漁夫、游商、工匠、賣藝者等清朝五花八門的行業(yè)。浮世繪版的《近代職業(yè)大全》則展現(xiàn)了18世紀江戶的各種行業(yè)，煙袋店、袋子店、煙草店、桐油雨衣店一一呈現(xiàn)。

2018年8月至10月，在首都博物館展出的“都市·生活——18世紀的東京與北京”展覽，以雙城“對比”的方式令觀眾耳目一新。

“對比展”是博物館展覽中一種常用形式，但這個對比展有著更多吸引人的元素。日本文化如今深受很多中國人喜愛，櫻花、浮世繪等諸多日本文化元素進入中國青年的日常生活，此次展覽還原了這些元素在日本近代生活中的使用，并與同時期北京生活并置，呈現(xiàn)雙城的異同。

此前一年，同主題的“都市·生活——18世紀的東京與北京”展在日本江戶東京博物館率先登場。兩個展覽理念相同，文物選取略有差異，在東京展出時，北京文物占比三分之二；反之，在北京展出時，東京文物占比三分之二，以使當?shù)赜^眾接觸更多域外文物。

這兩場展覽從提出想法到落地，歷時超6年之久，中日雙方聯(lián)合組成了策展團隊。這一切，建立在一個始自2002年的博物館界合作框架之上——中日韓三國首都城市博物館交流機制。

當年，首都博物館、江戶東京博物館、首爾歷史博物館共同發(fā)起這一合作機制，每年舉辦一次研討會。2007年，沈陽故宮博物院加入，形成今日三國四館的格局，四館每年輪流主辦研討會。

首都博物館主管國際合作的副館長黃雪寅向記者回憶，這一合作機制建立之初，三國博物館共同懷有對城市博物館定位的迷茫。過去，城市博物館的功能定位、學術(shù)研究、展覽風格，并沒有特別區(qū)別于其他類型的博物館。城市博物館到底該如何建設(shè)，在最初幾年的研討會上被重點討論。

而沈陽故宮加入后，由于四座城市都是或曾是首都，討論主題逐漸轉(zhuǎn)向首都文化與博物館發(fā)展，“首都學”的話題熱度增加。

從議題研討起步，18年來，三國博物館的合作逐步擴展，并顯現(xiàn)在各博物館的實際面貌中。

展覽陳設(shè)感動日本同行

首博“都市·生活——18世紀的東京與北京”的展廳，曾讓日本同行大為感動。

一般觀眾可能注意不到一個細節(jié)：展廳中的所有展柜，高度都低于中國博物館常規(guī)高度。“江戶東京博物館館長看了以后，只說了兩個字：感動。”黃雪寅回憶，“產(chǎn)生了博物館人的共鳴。”

黃雪寅說，日本室內(nèi)桌椅等陳設(shè)高度較低，這是日本的審美習慣，布展呼應了這一風格。在普通觀眾眼里可能并不顯眼，但日本同行一看就明白了。

另外，展廳內(nèi)部空間通透，少有高大展柜阻隔視野。燈光柔和但不至于陰暗，使用的音樂也是日本傳統(tǒng)音樂。這些布展設(shè)計，是首博的展覽團隊仔細研究日本文化和日本博物館后進行的創(chuàng)新。

為了這次展覽，雙方策展人員都獲得了一項特權(quán)：可以進入對方博物館文物庫房了解文物情況。雙方開放自身“秘境”，以示誠意。

三國之間互辦展覽，最早始于2013年，首博在首爾歷史博物館舉辦了“包容的北京——一座城市的成長”。兩年后，作為回應，首爾歷史博物館到首博舉辦了“水路城市，首爾：清溪川的變遷特別展”，借首爾中心河流清溪川的變遷，呈現(xiàn)首爾600年歷史。

中日韓首都城市博物館交流機制孕育的這些合作展覽，主題一以貫之，就是城市本身。展覽將各自城市的歷史展現(xiàn)給對方城市的民眾，履行作為城市博物館的職責，并加深民眾的相互了解。

“通過這種文化交流達成的人民之間的友誼，是牢不可破的。”黃雪寅說。今年秋天，新一屆研討會開幕時，日韓兩國也將互辦展覽。

“為了明天收藏今天”

十余年的持續(xù)研討，孕育出的最重要成果，是各方對于“城市博物館”的認識不斷深刻。三國四館同行更加深入地理解，城市博物館尤其是一國首都的博物館，如何有別于其他類型博物館。

這個大命題被分解為一系列細節(jié)問題，成為一年又一年的研討會主題。比如，城市博物館在城市中的定位、功能，以及與公眾應該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

“老百姓生活在這個城市，卻不知道城市的過去，也就不明白過去與未來的連接。城市博物館應該用文物作為線索，串聯(lián)起城市的典型故事。”黃雪寅說。

這些討論的結(jié)果不僅留下了一本本論文集，更為博物館帶來了顯而易見的改變。

例如首都博物館近年來設(shè)計的“讀城”系列活動，以北京的城池、四合院等為主題，通過文物展覽、社教活動的結(jié)合，試圖讓北京的歷史走進市民生活。

為讓城市博物館成為收藏展示百姓生活的記憶庫，首爾歷史博物館做了很多成功的嘗試。上世紀末至本世紀初，首爾啟動大量舊城改造和新區(qū)建設(shè)工程，時任首爾歷史博物館館長康泓彬敏銳覺察到，很多生活記憶行將消失。于是他將完整的小學教室連帶墻壁、課桌椅、黑板搬了回去，裁縫店、商鋪等也都成為博物館的藏品。

將生活的瞬間定格和存儲，這是首爾帶給首博的重要啟發(fā)。“就像我們今天通過墓葬品研究古代人的生活，現(xiàn)在的我們能給后人留下什么？城市博物館的重要職能，就是為后人留住今天。”黃雪寅說。

城市博物館應該成為城市集體記憶的寶庫，記錄歷史，也記錄當下發(fā)生的城市生活。在中日韓博物館研討會中，三國博物館人士不斷強化著這樣的觀念。

其實，與首爾類似，首都博物館也一直在“為了明天收藏今天”。2003年“非典”期間，首都博物館館員向醫(yī)院、市民征集了大量因“非典”而產(chǎn)生的物事，記錄這場事件在北京留下的印跡。

近些年，首都博物館征集了很多與“9·3”大閱兵、“一帶一路”國際高峰合作論壇等有關(guān)的物品，以及共享單車和各個年代的出租車等。博物館藏品征集人員如古代的史官，記錄著城市社會發(fā)展的每一步。

日本江戶東京博物館的特長，在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學術(shù)研究和保存。他們用影像等手段記錄下即將消失的手工藝，對藝人和記憶進行一系列的研究，并通過展覽還原非遺項目，以此保存城市記憶。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轉(zhuǎn)型

你來我往連續(xù)商討了18年，關(guān)于城市博物館的話題非但沒有枯竭，反而源源不斷地浮現(xiàn)出更多。最主要的原因，是互聯(lián)網(wǎng)為博物館帶來的改變。

在互聯(lián)網(wǎng)深入改變博物館和觀眾的時代，博物館面臨著比以往時代更多的課題。曾經(jīng)，展覽是博物館展示展品的唯一方式，舉辦展覽幾乎是博物館公共服務的唯一內(nèi)容。而現(xiàn)在，觀眾通過手機就能進入網(wǎng)上博物館，瀏覽海量的文物信息，使得他們對博物館展覽的要求也更多，不僅要看到文物本身，還希望了解文物背后的故事、文物考古的過程、文物修復的經(jīng)歷、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的開發(fā)……他們會把展覽的圖片發(fā)到朋友圈，一場觀展會引發(fā)持續(xù)的交流討論。

簡單來說，博物館的觀眾越來越難以滿足了。

“參觀只是觀眾的一個主要愿望，博物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社交平臺。”黃雪寅分析。以往首博社教部的主要任務就是講解，現(xiàn)在則需要跟社會各界深入合作。例如在策劃“讀城”展覽時，就邀請北京中小學師生共同參與，一些關(guān)于四合院生活的展品甚至是師生從家里拿來的。

由此，觀眾從參觀者變成了策展人，從被動接受者變成了主動參與者。在博物館形態(tài)改變的表象之下，觀眾角色的變化，才是問題深層次的根源。

另外，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的開發(fā)越來越成為博物館的必答題。2016年，在沈陽召開的第15屆研討會，便以“文化創(chuàng)意及產(chǎn)品在博物館發(fā)展中的作用”為主題。

“所以，隨便拿出一個主題，都可以讓中日韓三國四館討論下去，這樣的話題太多了。”黃雪寅說。

2016年討論文化創(chuàng)意及產(chǎn)品；2017年，在首爾召開的第16屆研討會聚焦“城市歷史博物館與城市記憶”；去年，在北京召開的研討會主題是“‘首都學’語境下的博物館‘超級鏈接’”。

“首都學”，這個在多年研討會中不斷出現(xiàn)的概念，至2018年，被正式設(shè)為研討會主議題。

首都博物館黨委書記白杰解釋，簡單來說，“首都學”是一門以首都為研究對象的城市學學科。首都學在很多國家已受到重視，如英國、法國、美國、韓國、日本，有關(guān)倫敦、巴黎、華盛頓、首爾、東京等首都的研究正在不斷深入，“北京學”的提出也有相當長的歷史。

今年秋天將在東京召開的第18屆研討會，已經(jīng)開始征集論文，主題為“城市功能與博物館”。各博物館將分享對于城市博物館舉辦活動的看法和經(jīng)驗，以及這些活動與城市功能的關(guān)系。

首都的城市功能有很多，如經(jīng)濟、旅游、文化藝術(shù)，以及政治和行政功能。另一方面，改善住房條件、社會福利、教育等居民的民生問題也同樣重要。城市博物館應該在這些城市功能的發(fā)揮和重組中扮演什么角色，擁有什么樣的使命？今年的研討會將就此展開對話。

這一議題，探討的也是城市博物館與城市的今天的關(guān)系。

從東亞拓展到全亞洲

東亞三國18年的博物館界合作，將為首博的國際化提供大量經(jīng)驗。

首都博物館館長韓戰(zhàn)明表示，希望未來有更多國際同行加入研討會，推動構(gòu)建基于亞洲、放眼世界的“首都城市博物館聯(lián)盟”。

從近年進入中國的國際展覽趨勢可以看出，亞洲的博物館界合作正在加強。曾經(jīng)進入中國的國際展覽以歐洲居多，如今有更多亞洲文化展覽來到中國。

最近幾年，日本、韓國、印度、柬埔寨、卡塔爾、哈薩克斯坦等亞洲國家文物展在中國多個城市舉辦。一批阿富汗精美文物自2017年赴華，已經(jīng)在全國接力巡展2年。

黃雪寅說，首博新館開放十幾年來，先后與泰國、柬埔寨、越南、新加坡等國博物館舉辦交流展覽，收到很好的社會效益。從全國來看，近年引進來的展覽多于走出去的展覽，一方面顯示了中國經(jīng)濟實力的增強，另一方面也說明我們對于文明交流的開放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中國博物館人的努力。

這印證了博物館界的一個說法，也是博物館人的愿望：“讓國人不走出國門，就能看到世界文明”。

展覽只是較為初步的博物館合作形式。從議題研討，到聯(lián)合辦展，三國四館的合作已經(jīng)向更深層次拓展，下一步將是互派研究人員。

黃雪寅說，互派研究人員可以增進友誼，培養(yǎng)國際化人才，更重要的是，能夠借助對方博物館的藏品資源開展新的研究。博物館最珍貴的資源就是藏品，不輕易對外開放，而合作研究則可以充分利用多家博物館的藏品。

去年的圓桌論壇上，三國已經(jīng)開始討論互派研究人員的可能性。各館“掌門人”提出，各方可以共同確定一個主題、組織研究團隊，開展深層次的學術(shù)研究。合作研究的成果，可能是一本書、一個論文集，也可能是一個新的大型聯(lián)合展覽。

新京報記者 倪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