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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種子造福萬千蒼生 人民日報追記復旦大學教授鐘揚
先生之風
“每個學生都是一顆寶貴的種子”
“教師是我最在意的身份。”鐘揚說,每個學生都是一顆寶貴的種子,全心澆灌就會開出希望之花。這些年,除了為國家收集植物種子,鐘揚傾注了巨大心血培育最心愛的種子——學生們。
凌晨5點多,爬起來給學生做早飯的,是鐘老師;爬坡過坎,以身涉險為學生探路的,是鐘老師;高原上,上氣不接下氣陪著困乏司機聊天的,是鐘老師……從小,鐘揚抱怨當老師的父母,關愛學生比管自己多。如今,他撇下一雙心愛的兒子,陪學生的時間遠超陪伴自己的孩子。
2003年,鐘揚擔任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常務副院長;2012年,擔任復旦大學研究生院院長。在任期間,他盡心竭力,推動交叉學科發展,創建了“問題驅動式”研究生教育質量監控和保障新模式,推動研究生培養質量持續提升。
“不能因為一顆種子長得不好看,就說他沒用了是吧!”鐘揚的笑聲依然回蕩在人們耳邊。他有著植物學家的獨到眼光,底子薄弱的少數民族學生、想辦退學的“老大難”、患有肌無力無法野外工作的學生……鐘揚經過“選苗”,照收不誤。他用心澆灌、培育,一個個學生競相開出希望之花,成長為有用之才。
2017年畢業典禮上,博士生德吉偷偷把哈達藏在袖子里,獻給了敬愛的鐘老師,這是藏族人心中的最高禮節。當鐘老師用藏語向全場介紹她的名字時,德吉心里有說不出的激動。
知情人都知道,到西藏后,鐘老師在復旦招收的研究生越來越少,在藏大招收的研究生越來越多。“在西藏培養一個學生很慢,可培養出來的學生吃苦耐勞,愿意去做這種高勞動強度、低回報的種子收集和研究工作。”鐘揚自豪地說,“我的5個西藏博士,至少有4個畢業后扎根西藏。”
穿藏袍,吃藏食,學藏語,連長相也越來越接近藏族同胞的鐘老師,把小兒子送進了上海的西藏學校。這個黃浦江邊長大的15歲男孩,說的不是“滬牌普通話”,而是一口地道的“西藏普通話”。“他喝酥油茶吃糌粑,跟我們藏族娃娃一樣!”藏族朋友們很愛這個孩子,這也是鐘老師的“種子”啊!
2016年的一個夜晚,西藏拉薩。鐘揚像往常一樣吞下一把降血壓、降血脂、擴血管的藥物,打開電腦。“我自愿申請轉入中組部第八批援藏工作組……”他不假思索,鄭重寫道。第六批、第七批、第八批,這已經是鐘揚第三次申請援藏了。
初始援藏,鐘揚想為青藏高原盤點植物“家底”。漫長科考道路上,他慢慢意識到,這片神奇的土地需要的不僅僅是一位生物學家,更需要一位教育工作者,“將科學研究的種子播撒在藏族學生心中,也許會對未來產生更為深遠的影響”。再后來,他想把西藏大學的“造血機制”建起來,打造最好的平臺,把學科帶到新高度。
“不拿到博士學位授予權,我就不離開西藏大學!”來西藏大學第一天,全體大會上,鐘揚對全校師生拍了胸脯。那時的藏大,連碩士點都沒有。16年艱苦磨礪,鐘揚幫助西藏大學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第一”:申請到西藏第一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第一個理學博士點,為藏族培養了第一位植物學博士,帶領西藏大學生態學科入選國家“雙一流”……不僅填補了西藏高等教育的空白,更將西藏大學生物多樣性研究成功推向世界。2017年,西藏自己的種質資源庫也建立起來了,負責人正是鐘揚的第一個藏族博士扎西次仁。暢快啊!鐘揚春風滿面,逢人就說:“來西藏吧,我做東!”
“西藏大學的第一批人才隊伍已經建起來了,不能不去嗎?”面對鐘揚的第三次援藏,妻子明知勸阻無望,但還是想試試。“現在是藏大的關鍵時期,就像人爬到半山腰,容易滑下來。”鐘揚沉默了,他深知,妻子十幾年來獨自撐著這個家,照顧一雙幼子,侍奉四位父母,從不讓自己分心。這一次,是妻子實在擔憂自己的身體。“我想帶出一批博士生團隊,打造一種高端人才培養的援藏新模式。百年后我肯定不在了,但學生們還在。”聽到這兒,妻子流著淚,默默點了點頭。
如今,鐘揚培養的少數民族學生已遍布西藏、新疆、青海、甘肅、寧夏、內蒙古、云南等西部省份,不少已成長為科研帶頭人。
事實上,鐘揚的視野從沒離開過下一代。“科學知識、科學精神和科學思維要從小培養,現在讓孩子們多一點興趣,說不定今后就多出幾個科學家。”
誰能想到,一個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的大教授,每個月卻堅持抽出兩天去中小學開科普課。多年來,鐘揚以巨大熱情投入科普教育中,參與了上海科技館、自然博物館建設,承擔了自然博物館500塊中英文圖文的編寫工作,出版了3本科普著作和6本科普譯著,每年主講三十場科普講座。鐘揚,是有口皆碑的明星科普專家。
高原永生
“任何生命都有其結束的一天,但我毫不畏懼”
9月9日,鐘揚雙胞胎兒子——鐘云杉、鐘云實的生日。云杉、云實,一個裸子植物,一個被子植物,是這個植物學家父親給兒子人生中的第一個禮物。
“今天你們滿15歲了,按照我和爸爸的約定,以后有事找爸爸!”給兒子過生日、吹蠟燭,妻子張曉艷臉上閃耀著喜悅和“如釋重負”。這個家,鐘揚總是聚少離多,一次、兩次,兒子上幼兒園時就知道忿忿地跟媽媽“告狀”:“爸爸不靠譜!”
張曉艷心中一直有個很大的遺憾,家里那張“全家福”已是12年前的了。一年前,在兒子多次懇求下,鐘揚終于答應擠出時間陪全家一起去旅游,多拍點“全家福”,可臨出發,他又因工作缺席了。
國家的項目,精益求精;西藏的學生,事無巨細;繁雜的工作,事必躬親……鐘揚無數次想了又想,都心有歉疚地拉著妻子的手說:“孩子們15歲之前,你管;15歲之后,我管!”
鐘揚是獨子,80多歲的父母獨居武漢,想見兒子一面,簡直難上加難。盼哪,盼哪,終于盼到兒子來武漢開會,“我給孫子準備了東西,你來家里拿!”老母親為了讓兒子回家,找了個“借口”。
“行,幾點幾分,您把東西放在門口,我拿了就走。”鐘揚匆匆回復。“想見他一面這么難哪!”老母親打電話給兒媳抱怨:“有時候在門口一站,連屋子都不進。有時候干脆讓學生來。我們就當為國家生了個兒子!”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不回,母親實在無法,用了上世紀的原始手段——寫信。
“揚子,再不能去拼命了,人的身體是肉長的,是鐵打的,也要磨損。我和爸的意見就是,今后西藏那邊都不要去了,你要下定決定不能再去了……想到你的身體,我就急,不能為你去做點什么,寫信也不能多寫了,頭暈眼糊。太啰嗦了,耐心一點看完。”
盡管抱怨,可家里每個人都知道,鐘揚是全家的精神支柱。有他在,妻子就可以“大事你安排,我負責配合”,父母就能“謝謝你的孝心,我們吃了保健品很有用”,兒子就有“安全而溫暖的靠山”。
鐘揚最終沒能等來又一個10年。2017年9月25日凌晨5時許,內蒙古鄂爾多斯市,在為民族地區干部授課返程途中,鐘揚遭遇車禍,生命定格在了53歲。
乍聞噩耗,妻子正準備出門上班。天塌了,當聽說是車禍,張曉艷訥訥地拿著電話,“這個概率太大了。”整日奔波在外的丈夫,經常以身涉險的丈夫,長期睡眠不足的丈夫……天天擔心,天天擔心,這個擔心終究還是發生了。
生怕父母受刺激,張曉艷托人把老家的網線拔掉,在上海滂沱的大雨中,帶著兒子直奔機場。
“媽媽,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我們要去銀川?”面對兒子的疑問,張曉艷無言以對。然而路上,孩子還是從鋪天蓋地的媒體上得知事實,“父親,你敢走啊,我還沒長大呢……”懂事的孩子不敢刺激媽媽,哭著在QQ空間里寫道。
千瞞萬瞞,一條老友“二老節哀”的短信,還是讓老兩口瞬間墜入冰窟。白發人送黑發人啊!80多歲的老父親一下子仰倒在沙發上,嚎啕大哭。老母親強忍著收拾行李,去銀川,去銀川看看兒子去啊!
“鐘揚啊!你說話不算數,你說孩子15歲以后你管啊……”車禍現場,張曉艷癱倒在地。她不敢相信,煤氣中毒、腦溢血挺過來了,高原反應和野外涉險挺過來了,這么平坦、這么寬敞的一段柏油馬路,怎么就出事了呢?
鐘揚坐在疾馳的汽車上,在猝不及防中結束了寶貴的生命。在生命最后一瞬間,他在想什么?他在牽掛誰?
銀川殯儀館,700多個花圈,淹沒了廣場和紀念大廳。祖國各地的親朋好友來了,世界各地的親朋好友來了。鐘揚的第一位藏族博士扎西次仁,握住鐘揚父親的手說不出話來,抱歉,他想說抱歉,鐘老師是為了我們,很少顧及家里。“扎西啊,鐘揚以后再也不能幫你們做事情了。”老爺子哆嗦著嘴唇開口,竟這樣說。
“鐘老師,您不聽話啊!我們天天囑咐您別再跑了,您不聽啊……”
“鐘老師,您那么大的個子,怎么躺在了那么小的水晶棺里。”
“鐘老師,您說等您回來,給院系黨支部上黨課,學習黃大年同志的先進事跡。”
“鐘老師,一路走好,我是西藏大學的學生,您撒在高原上的種子,我們負責讓它發芽。”
“父親,你終于可以休息了。可是,要問問題時,我找誰呢?”
……
當人們把車禍賠償金拿給鐘揚家人,老父親堅決不肯收。他流著眼淚,用很重的湖南口音說:“這些錢是我兒子用生命換來的,我不能收。”最終,一家人決定,把鐘揚138萬元的車禍賠償金和利息全部捐出來,發起成立“復旦大學鐘揚教授基金”,用于支持西部少數民族地區的人才培養工作。“這是我們家人能為鐘揚未竟事業做的一點事,也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張曉艷泣不成聲。
現在已是西藏大學副教授的德吉,一直想給鐘老師做一身藏袍,“鐘老師特別像我們藏族漢子,他已經答應了,可我再沒機會了……”總愛請鐘老師開導自己的碩士研究生邊珍,不知道偷偷給老師發了多少條微信,她總盼望這是一場夢,“我沒事啊!”那樣爽朗的笑聲,還會響徹耳邊。而在上海海岸線,茁壯的紅樹林幼苗已繁衍出第三代,也許有一天會成長為上海新的生態名片,這是鐘揚送給未來上海的禮物。
鐘揚的骨灰被他的學生莊嚴地撒入奔騰不息的雅魯藏布江,江水嗚咽,寒風卷著浪花,痛悼他的離去……奔騰不息的浪花會將他的骨灰送到青藏高原的每個角落,成為祖國山河肌理的一部分,而他,將永遠再不會與這片深愛的土地分離。
鐘揚那帶著湖南味的普通話依然回蕩耳邊:“任何生命都有其結束的一天,但我毫不畏懼,因為我的學生會將科學探索之路延續,而我們采集的種子,也許會在幾百年后的某一天生根發芽,到那時,不知會完成多少人的夢想。”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鐘揚 ,鐘 西藏 學生 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