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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山東“下金蛋的村莊”:村里年輕人回來了八成
“2013年下半年,出現十幾戶做金蛋。2014年就上百戶了?!彪S著孫允兵投入百萬,擴建廠房,全村的熱情被點燃。
有人2013年建廠,次年換了三輛車,第一輛是奇瑞QQ,第二輛是本田,第三輛成了奔馳。
縣上和鎮里的領導開始頻繁來視察,村里通了柏油馬路,路兩旁豎起了嶄新的路燈。
2017年,全國淘寶村激增至2118個,水湖村是其中一員。
街道邊晾曬的金蛋一年比一年多,各家各戶都忙活做金蛋,很少串門游蕩,婆媳吵架的場景不見了,村民沒空再趕鎮集,村里因此開起了5個超市。
短短幾年間,村支書孫寶臣被變化沖懵了頭。他既為村里的形勢高興,也哀嘆集體秩序的消解。他說鄰村的廣場舞隊有幾十個婆娘,水湖村只有十幾人,稀稀拉拉的。村里的紅白酒宴也不再熱鬧,很多人交個份子錢,忙著賺錢,連面都不露。
2015年,省里來人視察工作,孫寶臣在村里開出60元日薪外加午飯的價碼,招30個清潔工,無人應答。從那時起,他隱約意識到,過去維持村莊運行的準則——權力和情誼,即將被金錢代替。
“沒錢,幸福不了”
“沒錢,幸福不了?!苯鸬昂途W絡構成的大潮席卷水湖,曾經的殘疾低保戶王全福成功踏上了潮頭。如今,他被稱作“鄉鎮企業家”“慈善模范”,手下雇傭著26個殘疾人。
數據顯示,2017年,至少有400個淘寶村,坐落在省級及國家級貧困縣。在這些村子里,每開設一個活躍網店,將帶來2.8個工作機會。截至2016年8月底,淘寶村在全國創造的就業機會超過84萬個。
王全福在2014年籌措了15萬元,建金蛋廠,一口氣開了8個淘寶店。金蛋也確實帶來了好運:半年過去,他就還清了欠款。他形容“每天賺1萬多的感覺就像天上撒錢”,王全福很快退了低保,買了車。他的廠子迎接了好多領導的視察,自己成了縣里的政協委員。
如今,王全福把縣政協委員的合影打印成巨幅照片,擺在辦公室顯眼的地方。他說,他一個月能凈賺六七萬元,廠里光網店客服就有六七個,其中一個30歲的小伙子,去年領到了16萬元的薪水。
幾百米之外,孫允兵工廠的大門上黏著破舊的白紙,明碼標價寫著工錢:15厘米高的金蛋白胚2毛2一個,20厘米的3毛5;為一個金蛋上漆,工錢7分。他廠里的工人大多是五六十歲的老人,這些人沒力氣開作坊,又不會銷售,每天做二三百個金蛋,一個月能收入兩三千元。
50歲的韓玉紅是其中一員。和記者聊天時,她依舊不停地把石膏漿灌進模具,雙手在外拍打,將它們攤勻。為了效率,她拒絕帶手套,泥漿糊遍整只手,滲進指甲縫里,每晚用洗衣粉才能搓掉。
這個手腳麻利的女人每天能做400個金蛋,或者七八十個“小黃人”的石膏像。當然,她并不知道那些大眼睛的怪物是什么東西,也不清楚怪物肚子上印的“happy”何意。她甚至一個金蛋都沒砸過。
韓玉紅憂愁的是種地“越來越賤”了:一畝玉米地,一年收成800塊,刨去300塊的農業化肥,減去種地和收糧的人工,幾乎要賠錢。她的快樂幾乎都來自于金蛋廠:今年訂單多,她的收入又能高些;媒體來采訪,有漂亮的主持,還有一撥人帶了無人機,逗得她咧嘴笑。
在僅有的好運氣外,她要承擔家庭全部的重擔。她愛人原本做搬運,每個月能賺3000多元。今年10月,丈夫從貨車斗里摔了出來,直接送進醫院做開顱手術,從此失去勞動能力。雇丈夫的老板賠了3萬塊,再沒出現過。
如今,她的愛人有氣無力地坐在旁邊,偶爾幫她提壺水,攪拌下石膏。他們上高三的兒子低聲說,晚飯錢只能吃一個饅頭,晚自習餓了就睡覺。至于上大學的女兒,“實在供不起”,全靠她男朋友供養了。
她唯一的愿望,是“記者給俺老板好好宣傳下”,能讓廠子更紅火,收入更高。
很難說金蛋令水湖的村民普遍致富,但毫無疑問,它是門兜底的產業。孫允兵廠里一對老兩口,70多歲了,剛開始說每天賺個三五十塊元作零花,笑瞇瞇的。打開話匣子后就開始哭,說外孫得了絕癥,在北京花了40萬元,家其實已經垮了。鄰村一位大嬸遭遇車禍,丈夫當場死亡,她的腿也成了殘疾。如今靠著做金蛋,也能活下去。
“村里年輕人回來了八成”
金蛋給了村里的窮苦人希望,也照亮了新面孔,比如返鄉的年輕人。
一位30多歲的中年男人從上海回到水湖村,不再打工,建了家庭作坊,專做敲金蛋的小木錘。在不到20平方米的小院里,他一天削上萬塊木頭,做五千個木錘,賺二三百塊,并不比滬漂時收入高。好處在于能照看兩個不到5歲的孩子。在大城市聽新聞,他總覺得“留守兒童”是在罵人。
類似的人不在少數。孫寶臣說,“村里年輕人回來了八成。”
金蛋帶回年輕人,年輕人則帶回比金蛋更加光鮮的東西。比如茶館、初中輔導班、庭院里種滿竹子的“度假村”,以及名字都叫“金品秀”的SPA會館。
金蛋讓這個村子年年換新顏:村里的小學新添了設施。三座幼兒園都重新裝修,它們被300多個孩子塞得滿滿當當,除了本村的娃,鄰村的打工者也把孩子送來。開了十幾年的小吃攤也換了門臉,設了包間,更上了“大酒店”的名號。
孫允兵的兒媳婦是這幾年回鄉的年輕人。如今,她幫公公照看網店。當客服幾年,她覺得自己被綁在了網絡上——眼睛在電腦和手機兩個屏幕間來回切換,生意卻越來越難做。有人說物流不送貨上門,距離太遠,要退貨,結果她退了錢,客人又把貨領走了。
年輕人的歸來帶來了活力,也帶來競爭。從互聯網的頂端直至底端,變化是永恒的主題。一度遙遙領先的孫允兵已被拋下,他家的價格比年輕人的店鋪高,客服的反應比人家的慢。很多店鋪的銷量是他家的兩倍甚至更多。這讓他忍不住感覺,自己已經老了。
他沉著臉說,2013年后,村里競爭激烈,人心漸變,“學會了背叛?!币粋€不生產,只經銷的后生一度和孫允兵雇的代加工戶串通,不僅劫了一批他預定的金蛋,還從廠里偷原料。后來,又有村鄰跑到他廠里,美名其曰“學習”,拍一頓照片。不出一個小時,老客戶發來圖片,說有廠商報價比他便宜,質量也不差。孫允兵一看,正是鄰居剛在他家拍的照片,差點氣懵過去。
從此,孫允兵的廠子定下一個規矩,本村那些只搞網絡銷售的“二道販子”,不和他們合作。
金蛋帶來的輝煌一度屬于孫允兵們,但最終是年輕人的。比如畢業剛兩年的孫振國,讀大專時就在宿舍里開淘寶店,一邊打游戲,一邊幫爸媽賣金蛋,每天能賺好幾百。畢業時找不到工作,回鄉的他沒想到,一個石膏做的玩意兒能換來真金白銀,買上轎車和縣城的房子。
如今,他掌控著水湖村金蛋銷量最高的網店,一天賣2萬多個蛋,差不多是孫允兵家銷量的4倍,站在了金蛋圈的最頂端。比起那些造廠房、雇員工的前輩,他顯得輕松。家里只生產少量金蛋,其余全靠代工戶們送貨。至于售貨的電腦,就擺在他和妻子還掛著紅窗簾,貼著喜字的婚房里。
在他面前,老一輩人操縱互聯網的手段顯得生疏,經營理念也保守得要命。爸媽一度只想搞生產,他氣得搖頭,說“銷售才是賺錢的生意”。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山東“下金蛋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