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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方:咀嚼生命 反思醫學
專家名片: 王一方 北京大學醫學人文研究院教授,資深醫學編輯,主要研究生死哲學、技術哲學,有《醫學人文十五講》、《中國人的病與藥》等書面世。
現在,大家對醫學陷入了一種對金錢和技術的崇拜,以為花錢能解決一切問題,技術能解決一切問題,這種認識是錯誤的。醫學是人學,疾苦是身-心-社-靈的顫抖,技術只能解決軀體的問題,心理、社會、靈魂的困境需要臨床醫學人文的干預。
我曾經是一位臨床醫生,后來做了一段時間的醫學編輯,2010年回到北京大學醫學部的講臺,主要講授生死哲學和技術哲學。前者是從死看生(向死而生,轉身去愛),后者是從技術層面反思醫學,醫學需要技術,尤其是高新技術,但技術不是萬能的,醫學是人學,疾苦是身-心-社-靈的顫抖,技術只能解決軀體的問題,心理、社會、靈魂的困境需要臨床醫學人文的干預。
醫學人文,我們需要補課
因為多年的從業經歷,盡管我也關注技術前沿,但對學生強調精神閱讀更多一點。除了反思現代性,我還反思國民性。曾有一位山西富翁,身患癌癥,病屬晚期,他帶著一張五千萬的支票來找某三甲醫院的院長,請求捐資醫院,條件是醫院組織專家會診,即使不能逆轉他的病情,希望能再活五年。院長只能告訴他,生命不是用錢可以購買到的,我們可以積極治療,但疾病的進程、生命的進程是不可逆的。
半年后,富翁不治身亡。現在,大家對醫學陷入了一種對金錢和技術的崇拜,以為花錢能解決一切問題,技術能解決一切問題,這種認識是錯誤的。
現代醫學為人類生命困境提供希望,但無法滿足長生、永生的奢望,醫學有知、有術,而終歸生命無常;疾病可控、可治、可防,而生老病死的進程不可逆。不是一切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都是不正確操作或不正當(不道德)動機造成的醫療責任事故,也當然不都是醫學、醫生的失誤。對此,任何法律判決、行政仲裁、第三方調解都無法安撫這種社會的集體“躁動”,亟須生死哲學層面的柔性疏解。
所以,我們所有人,包括醫生和其他人,都需要了解一點醫學人文,讀一些有關醫學人文的書。這是目前中國人急需補上的一課。因為,中國目前的社會有功利化、技術化傾向,如同中國的科普,更多是一種技術的推廣,譬如養生方法的宣導等等。好多人都只有身外的東西,沒有靈魂的成長,而醫學人文類書籍會讓人安靜,讓人走出技術和金錢崇拜,走向心靈化的靈魂生長的軌道上來。
醫學人文缺席,導致了諸多社會問題
我們需要認識到,醫學人文的缺課,導致了很多問題。
譬如,有些無法治愈的病人,占用了社會過多的醫療資源。臺灣有一種說法叫“仁慈地撒手”。有些所謂“孝道”,實際上是在害親人。多花錢,讓親人繼續受煎熬,不如讓他自然而然地走。樂知天命,既不延長,也不縮短。
我們需要對死亡“脫敏”。有人住院時,總問前面那個病人到哪里去了。那個病人明明去世了,醫生還得騙你,說病人好了,出院了。說真話,中國人會覺得晦氣。
如果是我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我會拒絕用機器延長生命,會讓人給自己刮胡子,用熱毛巾洗把臉,再擦點兒雪花膏,換上一件干凈的襯衣,像出遠門一樣愉快地離開。
其實,生離死別,在文學中總被渲染得非常悲情,對醫學而言,是臨行陪伴的概念。好多人,不知道怎么安慰臨終病人。很多人善意地勸導“好好休息”,“不要想得太多”。怎么可能呢?這時候恰恰是想得最多的時候,身心靈都陷入困境,沒有豁達的生死輔導,沒有親人的道情,道歉,道愛,道別,不可能好好休息(安息)。
這個時候,好的臨終關懷讀物,是有其現實意義的。比如近年的出版物《相約星期二》、《陪伴生命》和《最后的擁抱》就不錯。在《最后的擁抱》中,醫生會告訴逝者,你是在跨過一座橋,去遠方旅行,是一種展開的、浩瀚的狀態?,F在,中國缺乏這種死亡教育。沒有死亡教育,躺在圣床上的人很恐懼,去探望的人也很恐懼,常常言語無措。我們無法面對臨終,無法面對臨終的人。但事實上,每個人都是要離開的,這是很有藝術的一課。
對醫生而言,怎樣跟臨終病人交流,是需要學習的。我們應該問病人有沒有什么遺憾,有什么需要我們去辦的??商稍诖采系娜?,和去看的人,都避對生死。有的臨終病人,甚至被糊弄。
其實,臨終的人,對生命的理解,不同于我們,甚至有好多超越我們的東西。話可能很少,但講出來的都是一輩子的感悟,可我們恰恰沒有心境去聆聽。
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醫患關系的緊張(沖突)。或者說,醫患沖突,是醫學人文缺失的標志。
我們需要反思技術和消費主義的生死觀
有位老農來醫院求診,問明有三個價位的掛號費之后,徑直掛了一個最貴的。院長看他衣衫簡樸,問其何故,老農告訴院長,掛最便宜的號不讓我說話,掛中檔價位的號不聽我說話,只有掛最貴的號,既讓我說話,也聽我說話。
現代醫學的鼻祖希波格拉底曾經這樣教導我們:“醫生有三大法寶:語言、藥物、手術刀。”在他看來,良好的溝通、充分的敘述是最佳的治療??墒乾F在,我們將第一大法寶丟棄了。當然,如果說我們這個社會面臨整體的失信,那就不僅僅只是醫務界。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既定的天使,也沒有人是天生的魔鬼,因而也沒有一個行業是天使的行業。
所以,我們必須反思技術主義與消費主義的醫療觀、生死觀。
發生在當下的越來越多、且越來越殘暴的醫患沖突案件表明,公眾對高技術裝備、大量吞噬金錢的現代醫療機構無力戰勝死亡表現出極度的不理解和強烈的不滿,更無法接納人財兩空的結局。
但事實是,生之欲,死之懼,是人之常情。死亡不只是發生在急診室、手術室、癌癥病房、ICU監護室里的臨床事件,還是一個哲學事件,甚至是精神事件,技術、金錢可以重新定義死亡(死亡就是關機時間),但無法安頓躁動的靈魂。因此,現代醫學需要醫學哲學向度的啟蒙和教化來完成對疾苦、衰老與死亡的坦然順應和超越。
口述/北京大學醫學部教授 王一方 整理/劉喜梅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王一方 醫學 醫學人文 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