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協和醫學院校長、中國工程院院士王辰委員
香港大學副校長(健康)及李嘉誠醫學院院長劉澤星委員
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院黨委書記吳沛新委員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朝陽醫院院長李海潮委員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指出，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大任務，并強調要“實施健康優先發展戰略”。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提出，加大保障和改善民生力度，增強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強調“推動義務教育優質均衡發展，扎實推進優質本科擴容”“實施醫療衛生強基工程，制定促進生育政策”“發展社區支持的居家養老，擴大普惠養老服務”等。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對此也做了相應安排部署。
3月6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參加全國政協十四屆三次會議的民盟、民進、教育界委員并參加聯組會時指出，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根本在于深化教育綜合改革。
健康是人民幸福生活的基礎，人民群眾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都離不開健康。保障和改善人民健康福祉，醫學人才發揮著基礎性、戰略性支撐作用。
國勢之強由于人，人才之成出于學。如何助力科學培養可堪時代大任的醫學人才，進而持續增進人民群眾健康福祉？全國兩會期間，本報記者分別約訪了北京協和醫學院校長、中國工程院院士王辰委員，香港大學副校長（健康）及李嘉誠醫學院院長劉澤星委員，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院黨委書記吳沛新委員，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朝陽醫院院長李海潮委員。
醫學教育是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的首要基石
記者：從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把保障人民健康放在優先發展的戰略位置”，到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明確“實施健康優先發展戰略”，這背后有何深意？
吳沛新：在我看來，這一“遞進式”的戰略部署，說明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在衛生健康領域得到了更加有力的踐行。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現代化最重要的指標還是人民健康”。這就要求，在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的新征程上，經濟要發展，人民健康更要上去。
王辰：實施健康優先發展戰略，是黨和國家的英明之舉。這一戰略的實施，說明我們黨對衛生健康事業的認識達到了新的高度，也說明了人民健康在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中的重要性愈加突出，社會文明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
記者：在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中貫徹落實健康優先發展戰略，醫學教育居于怎樣的地位，又發揮著怎樣的作用？
王辰：這首先需要正確認識醫學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的意義。
盡管優先發展人民健康已上升為國家戰略，但客觀來說，目前社會和公眾對醫學衛生健康事業在社會事業發展中所處的地位，以及醫學教育在醫學衛生健康事業發展中所處的地位，在認知上還不夠明晰。
——首先，有些部門、單位以及個人，仍將衛生健康事業視作旁支、輔助性、服務性行業，將衛生健康事業的發展投入視作負擔和消耗，這是亟待糾正的觀念。生命健康，是人民群眾的終極利益和最大福祉，其不僅是民生保障的基本內容，同時是國家安全、社會穩定、經濟發展、社會文明、民族復興、人類福祉的關鍵因素和核心內涵，因而應把衛生健康事業作為居于核心、主流、具有宗旨性的社會事業來發展。社會各方、所有部門都應主動服務、支持于衛生健康，正如國家的衛生政策所指出，“將健康融入所有政策”。
——其次，要充分認識教育的意義。推動經濟社會發展、提高綜合國力和國際競爭力，歸根結底要靠教育。醫學教育，是教育強國和健康中國兩大戰略的交匯點，承載著培養捍衛14億人民生命健康、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的重要使命，也是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的首要基石。
醫學教育不僅要立足當前，更要謀以長遠
記者：夯實醫學教育在衛生健康事業發展中的基石作用，需要著重解決哪些問題？
李海潮：這首先需要明確醫學教育的三個階段，即院校醫學教育、畢業后醫學教育和持續整個職業生涯的繼續醫學教育，這是每個醫生的成長和職業發展都需要經歷的“三部曲”。每個醫學教育階段都有各自的目標，但又相互銜接，共同構成醫學教育的連續統一體。
在院校教育階段，醫學教育的主要任務是要幫助醫學生塑造合理的知識結構，并培養其臨床思維能力，同時強化臨床實踐能力的培養。畢業后教育階段，就要實施“勝任力為導向”的教育，即以培養優秀的醫生為目標，進而提升整個醫療衛生體系的效率和水平。因為院校教育與畢業后教育是連續統一體，因此要特別注重在院校教育階段即開展“勝任力導向”的教育，為未來的畢業后教育奠定堅實的實踐能力基礎。如果在醫學生時期實踐能力沒有達到理想的水平，則在進入畢業后教育階段的時候，就難以適應高強度的臨床工作，也很難在實踐中快速成長，首先得補上本科階段所欠缺的能力。
所謂“勝任力”，可以理解為優秀臨床醫生所應具備的綜合實踐能力，除必須具備的醫學知識和技能，還需要具備交流溝通、團結協作、健康教育、領導力和科學研究素養等。目前我們的醫學教育需要從傳統的“以知識技能為導向”向“以勝任力為導向”逐漸轉變。要實現這一轉變，就必須強調醫學生和住院醫師在臨床實踐中學習和提高這一醫學教育的重要特征，也即所倡導的“早臨床、多臨床、反復臨床”。
劉澤星：對以“勝任力為導向”培養醫學人才，我十分贊同。香港的醫學教育中也一直把臨床實踐能力作為一個重要的考核方面。在這樣的考核機制之下，醫生的服務能力和水平、醫患雙方溝通的順暢程度都比較高，醫生的職業成就感也比較強，醫療人才隊伍也就比較穩定。
吳沛新：正如前面提到，人民健康是中國式現代化最重要的指標之一，這就要求醫學教育不僅要立足當前，還要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面向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因此，我們需要用更長遠的眼光、更宏大的視野，去探索構建順應時代發展需要，甚至走在時代發展前列的現代醫學教育體系。
王辰：構建與時俱進的現代醫學教育體系，的確是夯實醫學教育在醫學衛生健康事業發展中基石作用的當務之急。
事實上，當前醫學教育中，仍存在本科階段醫學專業分科相對偏狹、醫學基礎教育中理學工學與人文社科內容較為薄弱、醫學生或年輕醫生醫療實踐能力培養有待加強，以及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與醫學專業型碩士研究生培養的“雙軌制”等情況，或直接或間接地造成了我國醫療衛生事業發展中“醫防分離”、醫學界與社會溝通不順暢、醫患關系不睦、醫學創新能力不足等問題。故醫學教育亟待明澈學理，正本清源。要從根本上解決上述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并深刻認識醫學教育所具有的前瞻性、根本性、長遠性特點和作用，進而深化醫學教育改革并構建與時俱進的現代醫學教育體系，以此改善醫學衛生實踐。
劉澤星：改革是發展的永恒動力。對以深化改革來推動醫學教育的高質量發展，我也深有體會。
3月6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參加政協會議的民盟、民進、教育界委員并參加聯組會時指出，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根本在于深化教育綜合改革。醫學教育作為整個教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高質量發展自然也離不開深化改革。已經走過近140個年頭的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的發展經歷也證實了這一點，正是因為不斷順應時代發展探索改革路，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至今仍擁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創造力。
協和實踐，構建現代醫學教育體系的現實樣本
記者：現代醫學教育體系有什么特點？
王辰：教育突出的特點是其前瞻性、根本性，醫學教育既引領醫學發展的大趨勢，又深刻影響著醫學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的全局。
現代醫學教育體系前瞻性和根本性的突出表現，在于其基于大醫學理念而構建的醫學教育體系。何謂大醫學？可以概括為三方面特征：全面、全體、全程。全面，是指醫學作為多學、人學、至學，是一個獨特的、綜合的、巨大的體系，以人類的一切所知所能為基礎、為根據；醫學通過“促、防、診、控、治、康（六個方面——‘六域’）”及“語、藥、械、食、居、環（六種方法——‘六寶’）”，來實施對照護對象的全方位健康照護。全體，指醫學既包括主要照護個體健康的臨床醫學，又包括照護群體乃至人類健康的群醫學；為了人類，進而延展到關注、照護眾生、環境、星球健康。全程，是指在時間上現代醫學的照護期更長——不僅關注、照護個體的當下，還要關注、照護其今生今世；不僅關注、照護當代，還關注、照護群體、人類、眾生、環境的萬代億秋。
在大醫學理念下發展的現代醫學，正在發生從關注單病到關注共病、從關注疾病到關注健康、從關注個體到關注群體、從關注當下到關注長遠的深刻轉變，醫療工作也需要實現由“以治病為中心”到“以病人為中心”再到“以人為中心”的轉化，因而醫學人才的培養模式也亟待轉變觀念，明確路徑并付諸實施。
記者：協和醫學院作為中國現代醫學教育的主要發源地，為促進現代醫學教育體系構建做出了哪些探索實踐？有什么成效？
王辰：協和醫學院自2018年開始實行“4﹢4”醫學教育模式，后來又與其他高水平大學聯合創建“協和醫班”，這是協和作為中國醫學教育的先驅者，為國家未來醫學教育方向作出的一項重要先行探索。
與傳統8年制本碩博連讀模式不同，“4﹢4”醫學教育模式將醫學教育定位于研究生教育，從經過多專業本科教育的學生中招生。這種模式不僅注重醫學專業知識的學習，所招收的學生們也都是來自全球頂尖學校的非醫學專業的本科生，他們在原來專業的基礎上，在協和醫學院進行4年的醫學課程學習，經畢業考試合格者獲得醫學博士學位。此類醫學博士的最大特點，是不僅經歷了系統化的醫學專業培養，更經歷了多學科背景、跨學科融通的綜合素質培養過程。因為擁有理學、工學、社科、人文等多學科的教育背景，他們在奔赴工作崗位后，表現出了更強的多學科融通思維與應用能力、創新活力、社會溝通能力和職業發展優勢。
在探索“4﹢4”醫學教育模式的基礎上，北京協和醫學院還聯合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北京理工大學、中國科技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探索開設了“協和醫班”及“協和藥班”，分別致力于為中國培養復合型“大醫生”和醫學、藥學領軍人才。“協和醫班”和“協和藥班”在本科階段即引導、吸納多學科、愛醫學、賢能者，將來學醫行醫傳醫，實踐將醫學建立在多學科融通的廣博、堅實基礎之上。這些探索，也進一步拓展了協和醫學院“納多學科背景者、納愛醫者、納天下賢才學醫行醫傳醫”的醫學教育選才理念。
劉澤星：協和醫學院是中國“4﹢4”醫學教育模式的肇啟者，該模式啟動了中國醫學教育的一個新起點。國際上，“4﹢4”醫學教育模式是世界醫學教育的主流模式之一，北美及歐洲多個國家也有很長“4﹢4”醫學教育模式的歷史，甚至英國在過往一直奉行本科醫學教育的不少大學現在也啟動了“4﹢4”的培養模式。經過多方考察包括對北京協和醫學院的考察，以及對香港大學等各方面辦學條件的綜合評估，香港大學也將在今年啟動“4﹢4”醫學教育試點，我們也期待能夠取得預期成果。
記者：除“4﹢4”很可能成為我國未來醫學教育的一個重要方向外，對我國構建現代醫學教育體系，還有哪些建議？
王辰：對現行的醫學教育體系，有幾點思考和建議。一是醫學專業招生要適量、限量、減量。醫學教育要求資源充沛，質量為先，若醫學院校培養出的學生質量不行，將來“庸醫之害甚于無醫”。二是醫學專業設置必須施行醫學通識教育，醫生培養的本科階段應僅設大醫學專業，即醫學專業。三是大力改革醫學教學方式，實施現代醫學教育模式，以疾病為關注，以健康、人為中心，注重勝任力培養，建立多學科融通式的課程體系，將人工智能與醫學教育有機結合，并保證醫學專業學生實習質量。四是推動院校教育、畢業后教育、繼續教育銜接貫通，將畢業后醫學教育與醫學專業學位研究生培養并軌施行。五是優化醫生職業發展路徑，分設職業職稱路徑與學術職稱路徑。六是實行主診醫師負責制。七是大力推進醫生助理、臨床藥學、護理學等專業教育，優化醫院人力資源配置。由此，實現“燦爛其職業前景、吸引其優秀生源、嚴格其培養過程、產出其優秀人才”的教育構想，為健康中國建設打好醫學人才基礎。
面向現代化，推進醫學教育科技人才一體化發展
記者：3月6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參加政協會議的民盟、民進、教育界委員并參加聯組會時強調，必須深刻把握中國式現代化對教育、科技、人才的需求，強化教育對科技和人才的支撐作用，進一步形成人才輩出、人盡其才、才盡其用的生動局面。從醫學人才培養的角度，應如何落實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的這一重要講話要求？
吳沛新：一名合格醫生的培養過程，本身就是教育、科技、人才一體化發展的一種基本體現。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養人，科技是維護人民健康的重要手段，只有把醫生放在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體”的前端，才能在引領科研的支撐上與培養人才的目的上達成統一，才能實現協同化的結果。
劉澤星：科技在醫學教育中的作用不言而喻。近期火出圈的DeepSeek，也讓很多臨床醫生感受到了科技帶來的壓力和便捷。但科技的實質，是為人服務，如果能夠實現教育、科技、人才一體化發展，很多疾病比如部分腫瘤就可以借助AI實現早篩早診早治，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就能因此獲得更多保障，基層地區與大城市的醫療水平的差距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縮小。因此，我們要在改進醫學教育的同時，積極應用新科技、積極參與科技創新，以尋求教育、科技、人才一體化發展的社會效益最大化。
李海潮：在新技術革命時代，諸如AI、信息化技術、模擬教育等科技手段將助推醫學教育質量的提升，培養出高水平的人才，這些人才將成為科技發展的主力軍。同時，醫院高水平的科技創新往往需要廣泛開展醫工結合、醫理結合、研究型病房建設等，這些研究平臺面向醫學研究的實際需求，以轉化為目標，又承載著醫學科技創新的重任，同時也為復合型人才培養提供了重要的場所。
王辰：在教育、科技、人才三項中，教育具有根本性，科技具有前沿性，人才既是教育的結果、科技的依靠，在從事教育、科技、醫療工作中又會躍上新的境界。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體”戰略格局的基礎在于教育。當前，更加需要面向現代化，充分認識并遵循醫學教育規律，深化醫學教育改革，加速構建我國的現代醫學教育體系。此為重中之重，當務之急。（本報記者 劉喜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