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

黃群慧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原所長

張占斌 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中國式現代化研究中心主任、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孟 捷 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授

主持人  本報記者 朱潤楠

新質生產力發展背景下生產資料所有制關系的變革趨勢

記者：當前，世界經濟和我國經濟都面臨許多新的重大課題，需要作出科學的理論回答。在數字經濟條件下，生產資料所有制關系的變革呈現出哪些趨勢性特征？

黃群慧：目前，以勞動者、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及其優化組合躍升為基本內涵的新質生產力，正顯示出其巨大的生命力，以數智化、綠色化、融合化為基本方向的新質生產力呈現出技術驅動、多維度融合與創新加速的特征，催生了新的經濟模式和產業形態，進而必然對經濟結構、社會形態和所有制形式產生深遠影響。

首先，數據、算法、知識產權等無形資產日益成為重要生產資料，進而推動了所有制的虛擬化和分散化。隨著數字經濟的擴展，傳統的土地、機器等有形生產資料的重要性逐步降低，推動所有制形式從對有形資產的擁有轉向對無形資產的控制。在這種背景下，擁有關鍵技術、數據和創新能力的個人或企業將獲得生產的主導權。

此外，平臺化與共享所有制的興起，改變了傳統的所有制模式。通過信息平臺整合分散資源的模式將進一步發展，這種模式不依賴于對生產資料的直接占有，而是通過技術平臺實現資源的有效利用與分配。在平臺經濟中，生產資料的所有權與使用權進一步分離，促使共享經濟進一步擴展到更多領域。這種去中心化與分散所有的出現，使個人擁有更多對生產資料的使用權，同時也可能導致合作和協作模式的轉變。去中心化技術催生了大量的自治性組織（DAO），其所有權可以被分散到大量個體手中，而不再集中于某個具體機構或大公司。這使得集體合作、共同擁有生產資料的新型所有制方式有望在數字經濟中廣泛應用。

混合所有制將呈現多樣化發展，促使企業的所有權結構更加多元化，國家、私人資本、員工、消費者之間的所有權關系將日趨復雜。混合所有制將成為資本、勞動力、技術等多要素融合的主要形式。員工持股計劃、社會資本參與、政府主導等多種形式的所有制安排將會更加普遍，以適應未來復雜的生產和社會經濟結構。

張占斌：在數智化萬物互聯的背景下，新質生產力發展要求加速全球范圍內的經濟聯動和資源共享。但出于對國家安全、經濟主權的考慮，一些國家對外資進入本國市場審查更嚴格，對關鍵領域的外資進入設置了更多限制，跨境資本流動的壁壘有所增加。尤其是在戰略性產業中，國有資本或主權資本的比例有所上升，以此保障國家對關鍵技術的掌控。這就帶來一個矛盾，一方面，新質生產力發展要求更好的全球化。另一方面，一些國家出于競爭安全等多重因素考慮搞各種壁壘。這意味著新質生產力發展帶來的全球化與逆全球化的雙重作用都展示出來了。這也提示我們，如何調動各種資本的力量突破技術封鎖，加快科技創新發展新質生產力是個重大的時代課題。也應該考慮在保證和加強國有控制力的情況下，在所有制方面探索產權形式靈活、多樣和混合的特征，以調動資本的積極性。

我國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與新質生產力發展的適應性

記者：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經濟發展獲得巨大成功的一個關鍵因素，就是我們既發揮了市場經濟的長處，又發揮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面對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您認為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與新質生產力發展適應性如何？

張占斌：發展新質生產力，給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工業革命下資本主義形成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帶來了諸多問題，例如數智技術和綠色技術創新帶來的生產資料壟斷、數字經濟發展帶來的收入分配極化、數據要素產生的產權界定問題，這些問題加劇了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的矛盾。數字生產資料的典型特征是開放性、共享性、合作性和民主化，這與私有化的壟斷結構相悖，阻礙了其潛力的釋放和社會效益的發揮，這意味著數字生產資料本身先天具有排斥私有化傾向。

我國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是經濟制度體系中具有長期性和穩定性的部分，處于基礎性、決定性地位。不僅深刻體現社會主義本質要求，在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方面不斷彰顯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還把社會主義制度和市場經濟有機結合起來，同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具有不斷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顯著優勢。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背景下，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與新質生產力發展仍具有適應性，比資本主義更有經濟發展的潛力和比較優勢，具有容納和驅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非常廣闊的生產關系空間。我們要特別珍惜這個機會，發揮制度優勢辦好自己的事情。

記者：這種適應性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

黃群慧：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要求堅持“兩個毫不動搖”，毫不動搖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毫不動搖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鼓勵所有適應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的所有制形式發展，努力營造各種所有制主體依法平等使用資源要素、公開公平公正參與競爭、同等受到法律保護的市場環境，堅持各類要素共同參與分配，充分動員所有社會資源，形成公有制企業與非公有制企業互動協作、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全方位創新發展環境，在產業鏈創新鏈上形成不同所有制企業高度互補、互相合作、互相支持的關系，在微觀層面形成多種所有制企業要素交叉融合的利益共同體，這無疑為以創新為特征的新質生產力發展奠定了很好的制度基礎。同時，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堅持公有制主體地位，堅持按勞分配為主，有利于更好發揮政府作用、保證國家戰略有效實施，推動生產力發展成果更好地為全體人民共享。包容和共享有利于克服數字鴻溝和社會不平等，進而推進以數智化、綠色化為主要導向的新質生產力發展。

發展新質生產力對完善我國生產資料所有制實現形式的要求

記者：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健全因地制宜發展新質生產力體制機制、加快形成同新質生產力更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那么，如何把握發展新質生產力對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具體實現形式和運行過程提出的新要求？

黃群慧：要主動順應所有權觀念化或者虛擬化趨勢，探索新型生產資料所有權權能細化和分置化的產權模式、運行機制和法律制度。

伴隨著新技術的發展，生產資料既發生了量上的變化，更有了新的質的內涵。在傳統土地、廠房、機器設備、工具、原料、資源等生產資料形式以外，許多以知識、技術、數據、算法、程序、模型、網絡等形態獨立呈現出來。新型生產資料的特性使得其所有權界定日趨復雜，如數據作為勞動對象，具有非競用性、外部性，人工智能作為生產工具，對勞動者腦力勞動替代的知識產權歸屬問題。傳統意義的對標的物全面支配的所有權整體性受到挑戰，越來越多的生產資料的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等各種權能可與所有權發生分離而由他人享有，導致所有權的觀念化或虛擬化。傳統產權制度、法律制度已經難以適應所有權觀念變革帶來的權利義務關系和實現方式的變化。因此，需要在所有權權能細化和分置方面進行更多探索和創新，形成包括共享所有、混合所有、分散所有等各類新的產權模式。

張占斌：全面把握新質生產力的創新主導特點，從產權制度上探索建立全面支持公有制經濟與非公有制經濟協同創新的體制機制。

新質生產力遵循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創新是第一動力、人才是第一資源的形成邏輯。在傳統生產力的作用機制中，科學技術作為一種滲透性要素，并不被認為是獨立存在的。新質生產力背景下，科學技術創新從滲透要素獨立為生產力的核心要素構成。推進新質生產力發展，必然要求強化科技創新能力、全面完善創新的體制機制。

首先，要著力于培育大量新型研發機構。新型研發機構要探索“國有資本﹢社會資本﹢人才團隊”等多元化出資模式，組建混合所有制公司，搭建新股權架構，充分發揮企業、科研院所、投資機構、孵化器等多主體協同創新作用，通過技術聯盟等方式深度嵌入全球創新網絡，使科技創新活動不斷突破地域、組織、技術界限。其次，要持續完善科技創新激勵機制。探索以清晰的知識產權歸屬為前提的中長期激勵制度，采取技術股權化方式和轉化收益股權獎勵等措施，實現研發風險與經濟利益“雙掛鉤”。再次，充分激發非公有制經濟在科技創新中的作用。發揮非公有制經濟主體通過市場競爭有效探索技術路線的作用，鼓勵非公有制經濟主體探索各種產權模式，形成企業與員工、企業與企業、企業與各類機構的“價值共創、風險共擔、剩余共享”的協同關系。支持有能力的民營企業牽頭承擔國家重大技術攻關任務。提高外資在華開展股權投資、風險投資便利性。最后，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新型舉國體制，對于投入大、周期長、風險大、難度高、重大的、具有原創意義的行業共性技術基礎的突破，要以國有資本投入為主導，推動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更好結合，通過市場需求引導創新資源有效配置形成推進科技創新的強大合力。

黃群慧：充分認識新型基礎設施對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意義，在新型基礎設施建設中要探索形成公有制經濟有效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積極參與的產業共同體。

推動新質生產力加快發展，新型基礎設施是具有長遠性、基礎性和戰略性的決定因素。以5G、物聯網、工業互聯網、衛星互聯網為代表的通信網絡基礎設施，以人工智能、基礎模型、云計算、區塊鏈等為代表的新技術基礎設施，以數據中心、智能計算中心為代表的算力基礎設施，智能交通基礎設施、智慧能源基礎設施等融合基礎設施，以及重大科技基礎設施、科教基礎設施、產業技術創新基礎設施等創新基礎設施，對于新質生產力發展具有決定性意義。促進新質生產力發展，需要健全新型基礎設施建設的體制機制，拓寬多元化投融資渠道，在充分發揮公有制經濟有效投資的引導作用基礎上，積極探索非公有制經濟積極參與的產權協作模式，吸引更多社會資本積極參與，逐步建立一批使命導向、跨所有制的產業發展共同體。

圍繞發展新質生產力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記者：國有企業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重要物質基礎和政治基礎，是黨執政興國的重要支柱和依靠力量。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提出“深化國資國企改革”“推動國有資本和國有企業做強做優做大”。國有企業在發展新質生產力、推動高質量發展上承擔了怎樣的任務使命？如何進一步深化國資國企改革？

孟捷：我們要進一步全面深化國有企業改革，強化國有企業發展新質生產力的使命擔當。首先，完善管理監督體制機制，進一步明晰不同類型國有企業功能定位，增強核心功能，提升核心競爭力，深化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改革，推動國有資本向新質生產力領域集中。其次，健全國有企業推進原始創新制度安排，推進國有企業更大范圍、更高層次、更深程度融入國家創新體系，發揮央企在發展新質生產力中的主力軍作用。再次，建立國有企業履行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戰略使命評價制度，完善分類考核評價體系，充分體現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國家戰略導向、戰略要求。最后，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弘揚企業家精神，加快建設更多世界一流企業，讓更多國有企業成為發展新質生產力、引領全球產業發展和技術創新的關鍵力量。

記者：如何充分發揮非公有制經濟在促進新質生產力發展中的作用？

孟捷：堅持“兩個毫不動搖”方針，為民營經濟發展新質生產力營造公平的市場競爭環境，提高民營企業的創新能力和在創新生態中的生態位。要針對民營企業在獲取科技創新資源時面臨的“隱性規則障礙”“要素獲取歧視”等關鍵問題，通過系列法律、法規和政策盤活民營企業的創新生態，發揮民營企業發展新興產業、未來產業和傳統產業深度轉型的重要作用。

要營造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的一流營商環境，以資本為紐帶集聚全球新質生產力要素、促進新質生產力發展。通過構建更高水平的開放型經濟新體制，穩步擴大制度型開放，主動對標和借鑒高標準的市場規則、規制、管理、標準，充分發揮我國龐大市場需求、豐富應用場景、完善產業配套體系的優勢，促進國際國內要素有序自由流動、資源高效配置、國內國際市場深度融合，推進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開放合作，為跨國公司創新發展提供有利條件。

（李政、秦蒙、盛方富、黃錕、畢照卿、王瑞、陳龍等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