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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和偉:戲里戲外,分寸之間
記者 王 彥 實習生 李曉琪
“假如抓著一只鳥,”于和偉伸出手比劃,“抓緊一分,鳥可能死了;松一點,它又飛了。”關于表演的比方,何嘗不是一種自況。
張藝謀導演的電影《堅如磐石》票房已破十億元。被期待了四年多,作品的凌厲題材、演員的演技高光、劇情的細部彩蛋等等,自然是觀眾津津樂道的。身為主演,于和偉的名字反復出現在各類熱議中,多數時候關于作品和表演,有時則不。每當網友開始在奇奇怪怪的地方狂歡,他會適時又不失溫和地比個“噓”。比如他飾演的反派名叫黎志田,網友取諧音“荔枝甜”,于和偉在微博里說,“荔枝甜可以喊,但黎志田不可同情”;又好比重慶路演場,觀眾打趣“黎志田那么帥怎么會孤獨終老”,他現場回應,用優雅口吻說篤定的話,“三觀不能跟著五官走”。
接受專訪那天,于和偉一身正裝坐在上海影城二樓的休息室。玻璃感應門時開時閉,尚余的暑氣和車水馬龍的喧鬧借機鉆進來。他語速不疾、聲量不高,一開口便是平靜從容,“作品是本”。就像他樂呵呵玩轉社交媒體,在年輕人的世界里接梗、玩梗,信手拈來,但幾乎每一次他都在文案里暗藏機鋒——“為了作品讓干啥干啥”。
戲里戲外,分寸之間。
兼容度
《堅如磐石》的故事始于市中心一起公交車爆炸案。隨著偵查深入,各路線索指向城中首富黎志田,又似乎另有其人。迷霧重重間,公安部門、紀檢部門與地方黑勢力、腐敗分子擺開棋局斗智斗勇,士農工商盤根錯節。混沌中,黎志田A面執棋呼風喚雨,B面被動入局早已陷落萬丈深淵。
如人物的命運起伏,這是個內里也極具反差感的角色。前史,30年前的他是個街頭蹲守接臨時搬運活計的“棒棒”,靠手腕粗的竹棒安身立命。30年后,龐大的金錢帝國在含混了黑白的土壤里拔地而起,棒棒也搖身一變,成了企業供奉的圖騰。政商渾水里,他進退有據、成竹在胸,卻又如驚弓之鳥,夜夜為一宿安眠費盡思量。明處,他是溫柔慈父,為獨生女可傾盡所有;暗里,他勾結貪腐官員、非法經營、視人命如草芥,一出怒而“爆頭”的戲,看得人不寒而栗……
演一個徹頭徹尾的反派,從內心價值觀到外化的行為做派全都無法認同,表演時會有撕裂感嗎?
“必須認同他。我不會跳出來做一個第三者的審判。”于和偉說,劇本給出了人物邏輯,演員要做的就是代入他的處境、研讀他的前塵過往,只有理解他,才能化身他。在他的表演方法論里,找到“人”才是創作的優先級。“搜索你的記憶、成長,到你看過的小說、文學、電影里去尋找這個人,再調用演員的想象力賦予形象。”正面角色、反派人物,他都會一遍遍對照劇本、自身條件、還有生活閱歷教給他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凡此種種,“先確信自己此刻就是他,再帶著‘人’走進故事”。
演黎志田,他為人父的那抹溫情慈愛,就是這個兇神惡煞身上能和普通人建立情感聯系的點。即便回望近20年前的《歷史的天空》,劇中不擇手段的萬古碑被評論界稱作“新革命歷史影視劇中最令人討厭的角色”,于和偉也設計了在心愛的女人墳前唱歌的一幕。可恨之人的可憐之處,在鏡頭前叫人心頭一顫,“我希望從人的普遍心理和人性上找到入口,演員的職業屬性應當是有兼容性的”。
同理,于和偉十分欣賞上戲師弟雷佳音身上的包容氣質,“接納、兼容、open,演員需要這樣,需要學習、理解新的東西,因為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兼容,本質上是他和演員職業、與身處時代對話的一種通達。
安全感
五十有二的于和偉,如今幾乎成了“好演技”的代名詞。
電影圈,《懸崖之上》的周乙讓他抱回“金雞”獎杯。電視劇圈,《覺醒年代》是年輕人修辭里的“yyds”,于和偉不僅演出了陳獨秀的狂狷、通達、特立獨行,也演出了歷史人物的煙火氣和親切感,他從那屆神仙打架的“白玉蘭”提名里脫穎而出、摘得最佳男主角。今年初,國家一級演員的認證公示,他開心轉發“恭喜于老師”。更不消說,從新《三國》到《軍師聯盟》,他被網友戲稱“一個人就能演三國”;從《巡回檢察組》的馮森到《三體》的史強,非典型但“神似”的演繹每一次都在另辟蹊徑中贏取共鳴。社交媒體上,他粉絲破千萬;現實中,恐怕很少有觀眾從沒看過于和偉的作品。
官方的、專業的、民間的贊譽集一身,“不敢當,不敢當”,于和偉從沙發上欠了欠身。所有的贊美里,他可能沒那么在乎“炸裂”的演技。他更期盼有人說,“于和偉這個演員的修養不錯”。“演技”是個很平常的詞,是演員的基本素質。但“修養”是對人物和世界的認知,也是讀過的書、走過的路。甚至,演技上的游刃有余“自由感”,從另一個角度看卻陷入了某種不自由,“并非不想走出舒適圈,而是沒‘撇’的時候我也不敢,內心會有遲疑、有踉蹌”。于和偉不愿在表演中背負絲毫的“不自由”,所以他特別渴望遇到能提供安全感的導演。“他有故事,他能領著演員大膽去趟、去闖,朝著我們不舒適的地方去。張藝謀就是這樣的導演。”
嚴格意義上,于和偉和張藝謀已經合作三次了。28年前,《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上映,臺上鞏俐飾演的小金寶輕歌曼舞。當年還在上海戲劇學院讀大三的于和偉,以群演身份在臺下跳舞,“后來電影上映了,我特地去看,但沒找見自己”。兩人的最近一次合作在2021年的影片《懸崖之上》,懸崖之上凝望深淵、將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的周乙,讓第一次主演電影的于和偉就捧回殊榮。《堅如磐石》在這兩次合作中間,宛如“命運的齒輪”。于和偉說,導演給予演員的安全感,可能不止于技術參數的層面。都說電影是導演的藝術,但在張藝謀的劇組,“最可貴的,恰恰是可以討論”。一個從善如流的導演,一群想要挑戰未知的演員,在更高標準、更好審美下彼此激發。于和偉說,他心安于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的創作,“面對有安全感的導演,來吧,朝著未知,我們敢走敢趟,摸索過程中我會知道新的方法、新的信心,最后打開一個新的天地——哦,還行。”
面對《覺醒年代》的邀約,于和偉猶豫過。2010年的電視劇《中國1921》和2017年的影片《建軍大業》里,他已兩度扮演陳獨秀,雖然是片段式的。“我很不喜歡重復。”遲疑間,導演張永新和制片人張國華找上門來,講述了劇本的架構、對人物的塑造。那天后,于和偉把自己投入史料記載、史學文獻里,讀新文化運動時期知識分子的思想流變、心路歷程,讀歷史人物的日記、手札。了解完史上其人,他最后才捧起龍平平的劇本,“劇本是對的”。“他是革命家,向那個時代去宣戰,敢于做革命的先驅。”于和偉稱之為大勇,是中國知識分子、革命先驅強烈的使命感、責任心,這些無論放到哪個時代永不過時。角色看似熟悉,但人物塑造是全新的,于和偉欣然進組。“相約建黨”的那場戲開拍時已是殺青階段,角色在演員內心翻滾了良久。拍攝那天,戶外的風極大,劇組的美術置景、所有演員的服化道,共同營造著悲愴感。“陳獨秀看到河邊的百姓,身上有的傷有的血,他跑到自己的馬車前,失聲痛哭,嚎啕于天地……”對的劇組成全對的表演,演員的安全感莫過于此。
多巴胺
似乎大眾知道于和偉時,他已經是個“戲骨”了——雖然,他此前度過了漫長的“戲比人紅”的光景。
2004年,于和偉在高希希執導的電視劇《歷史的天空》中出演大反派“萬古碑”。彼時他33歲,距離他從家鄉遠赴1000公里之外的上海追求表演夢想,已經過去近七年。從上戲的優秀畢業生到只能出演邊角人物的小角色,演員一度承受心理落差。他只有一個愿望,“只要有一部作品讓觀眾認識有一名演員叫于和偉,認可我會演戲,便行了。”
而后,“萬古碑”成了,唾棄和咒罵隨之而來。于和偉不介意,對他而言,能被記住,就是對角色最大的認可。“我堅持了這么多年,來尋找自己的理想,我沒有白跑一趟。”那段時間,他開足馬力,又和高希希合作多部作品,包括《光榮歲月》《紙醉金迷》等。即便他在《局中局》和《歲月》中的表演被一些老師拿來做表演范例,可人們還是記不住演員的本名。直到新《三國》播出,一些評論說“于和偉拍了那么多戲,終于演劉備火了”;《軍師聯盟》播后,人們又說“于和偉演了將近20年的戲,一個曹操讓他火了……”
每隔一段時間,似乎都有人在反復認可他。直到這兩年,《懸崖之上》《覺醒年代》《三體》接二連三與觀眾見面,“于和偉終于火了”的循環確認,變成了年輕人口中“叔圈頂流”“演技教科書”的互聯網式贊美。每當此時,于和偉一邊在與年輕人的互動中觸摸時代脈搏,一邊審慎地謹守表演的邊界。“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人得輕裝前行。何況,任何一份職業都會有倦怠感。”他不諱言,演員是個被“通告”驅使著的高強度職業。每天趕著拍、趕著做,一旦尋找不到新鮮出口,倦怠感來襲,“混”幾小時的工作時長,一天就過去了,日復一日。他沒指明具體的階段,但“用經驗主義去復制自己過往的表演方法”或“嘗試一些不夠遵從內心”的作品,“不是沒做過”。只是很快,自己就覺得沒意思。“當表演失去了樂趣,就需要想辦法去尋找讓自己產生創作沖動的事,要刺激多巴胺。”
喜感是多巴胺的來源之一。這兩年,他不僅從正劇空降《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他表演中的喜感也正和澎湃的激情一道,被觀眾定義為于和偉獨有的表演氣質。這點上,于和偉很是認同雷佳音的觀點,當與生俱來的喜興摻雜進表演,那很難分清是刻意或無意,“人的生活態度決定了他在戲劇中的認知”。他自認有點慢熱,但打心底希望能帶給別人開心快樂,表演也是,“你要覺得我的人物有意思,你才會關心人物命運,人物的喜怒哀樂你才會共情。一個故事講得沒意思,那它便很難有意義。”挑戰了《三體》的史強后,雷佳音跟他打趣:“或許下一次咱倆可以試試科幻題材,一起去火星種菜?”
多巴胺的激發,可能還在每一次復盤角色的過程中。因為表演,就是那天那時現場流動著的所有人、事、物,這是于和偉眼里表演的迷人之處、難以捉摸之處。他不輕言自己對表演已經參悟透徹了。上學時,上戲有一個重要的“學習”是“學習忘記”——忘掉角色在你身上所形成的習慣,忘記角色帶給你的榮譽。而后,帶上熱愛輕裝上陣。
“熱愛,真的可抵歲月漫長。”于和偉說這樣的話,觀眾信。
編輯:位林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