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書畫>畫界雜志>2020年第四期
不求聞達?幽光遠泄——朱豹卿其人其事
和-平99×59cm-1994年-朱豹卿
王者香-26×33cm--朱豹卿
金蟾吉祥35×35cm-2007年-朱豹卿
朱豹卿先生生前名不出湖上,哪怕在杭州,除了他以往美院的同學或單位同事外,也鮮為人知。與他有接觸經歷的人,有感于其為人和為學而尊重他。一些晚生后學以及好友遂尊稱其為“豹翁”。(下文為行文方便,均以全名稱之)
“花鳥畫從吳昌碩、齊白石入手,由黃賓虹悟入。得傳統筆墨精神,顯心性光華。1962—1996年在杭州王星記扇廠任設計室主任至退休。擅長寫意花鳥,墨簡意濃、渾然天趣、禪意不盡?!边@是2011年浙江美術館朱豹卿捐贈展上對他的介紹,可以說基本勾畫出了朱豹卿的學術形狀。
朱豹卿先生弱聽,若不戴助聽器,不連寫帶畫地筆談,他即便笑瞇瞇地點頭,也其實啥都沒聽見,故不便與人交往,常年居家好讀書勤寫字。在《寧靜得可以聽到天籟—與朱豹卿先生的交往》(《東方早報·藝術評論》2013年7月1日)一文中,我敘述了與先生的點點滴滴。我于2002年前后認識豹翁,有幸陪侍左右,可惜自己傳統底子薄弱,雖有十年的交往,也沒有能力學到什么,由于接觸密切,朱豹卿先生作為“人的魅力”一直感染著我,影響了我人生觀的完善與價值觀的取向,使我獲益良多,這成為我人生中一種暗自慶幸或無限感恩的福氣,可以說先生許我忘年吧。
朱豹卿(1930—2011)原名朱保慶,號錢塘布衣,浙江杭州人。1930年生于南京,父親朱衫青,曾任北伐軍軍醫。母親黃國英,曾就讀于教會學校所屬的蠶桑職業學校。朱豹卿姐弟三人,姐姐在抗日戰爭前病逝。哥哥在天津工作。朱豹卿讀中學的時候,文理科成績都不錯,受美術老師潘其鎏的影響喜歡上畫畫。他在《七十五抒懷》中回憶道:“記得1949年冬天的一個夜晚,父母嚴肅地找我談心,希望我慎重選擇,不同意我去報考藝專,他們認為這種職業不穩定,生活沒有保證,不是什么正當專業,只能是業余愛好,只能玩玩,但知道我已決心報考時就不再說什么了,一直尊重我自己的選擇,我至今都很感激父母的民主作風。在那樣的年代,戰亂連年,百業凋敝,民不聊生,父母的擔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們并沒有說錯,現實也確實這樣,兵荒馬亂的時代畫畫能有什么出路?雖然他們對畫畫也是很愛好的,能夠理解我,只是對我的生活出路不放心。故我去學畫是違背父母的心愿和期待的,他們認為這是一個糊涂的選擇,這也是客觀情況?!?/p>
1949年,朱豹卿考上國立藝專。這一屆同學比較特殊,由于新中國成立初期很多學生跟著部隊南下,學校生源不夠,1950年春季又招了一屆。1950年11月受“抗美援朝”時代風氣影響,朱豹卿與周滄米等國立藝專同學一起參軍,1951—1957年服役于原沈陽軍區空軍部隊。退伍時,國家對軍人很照顧,可以安排工作,也可以哪里來回哪里去??紤]到自己國立藝專只讀了半年,朱豹卿決定回校重讀。1957年秋,他回到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一起從部隊回去的有許基珩,同學里有曾宓、童中燾、吳永良等。1957年“反右”后到“文革”前的浙江美術學院,應該是這所學校歷史上的又一個黃金時間,教學上糾正了1949年后較左的風氣,被邊緣化的潘天壽、吳茀之等老一輩國畫家又回到了教學崗位。
朱豹卿大學讀的是中國畫人物畫專業,畢業分配去王星記扇廠工作。我曾問過他,學的是人物怎么后來會專攻花鳥。他說自己畢業時去看潘天壽先生,當時潘老疝氣痛,用一根布帶捆緊腰部,坐在院子里休息,簡單聊了幾句后,朱豹卿問潘老未來人物畫怎么發展,潘老想了想說,也想不出什么辦法!朱豹卿感慨說:“連潘老這么有大智慧的人都想不出辦法,那我們還走什么?”另外一個原因當然是工作需要,花鳥畫雅俗共賞,實用性強,便于為扇廠工作服務。與朱豹卿接觸較早的尹舒拉曾寫道:“我初識朱豹卿先生時,他主要從事浙派寫實人物創作。朱先生早就認為那種素描加彩墨的創作方式不是他之所愛。因此,他在吸收傳統文人畫創作思想的基礎上,更加注意吸收民間藝人的創作思想,這使他的畫風能順利地從封建士大夫畫的局限里走出來。我有幸收藏了朱豹卿先生自己認定的‘最后一幅人物畫’。那是朱豹卿先生經過十余年花鳥畫筆墨研究后,又回歸到人物畫創作時的作品。該畫創作在1982年,畫面為一達摩式‘曾宓立像’,筆筆中鋒,活脫脫曾宓當時那不修邊幅的形象。題識:‘試問汝何人?曰:不識?!朔N題識,齊白石后似乎很難有人做到?!币胬岬降摹霸谖諅鹘y文人畫創作思想的基礎上,更加注意吸收民間藝人的創作思想”,仿佛是那時“王星記扇廠學術群體”突圍的基本思路,于是我們會看到那時曾宓等特立獨行的造型。
扇廠原來是師傅帶徒弟,還有附中和工藝美校畢業生分配過去的工人,朱豹卿大學畢業過去后,扇廠成立了設計室,設計一些樣式,車間里就可以成批畫,他們就有自己學習的時間,后來還爭取到每年出去寫生的經費,在那個年代,條件算是很好了。朱豹卿在部隊就入了黨,回到學校年齡最大,又是黨員,自然成了班長,工作后成立設計室,又因為是黨員,成為設計組的組長。他把車間里中專畢業、比較有才華的同志調到設計室培養,老老少少形成不錯的繪畫氛圍。
朱豹卿的老同事錢小純老師說:“從美院附中分配到王星記,到現在已經有四十多年了,和朱豹卿老師接觸很多。由于朱豹卿他們的到來,我們廠很快恢復了設計室。他的繪畫有幾個過程:第一個階段,學習齊白石等人的畫風,他的花鳥畫出現的造型和用筆是八大、齊白石方面的。第二個階段,假如說不跟他很密切接觸的話,也并不了解這個階段,他看書很勤,也愿意接觸新東西,所以他的畫開始用色彩來表現,有時候一個畫面上全部是色彩加上墨色,想吸收西方的意識,朱老師對自己藝術上要求很高,畫的時候感到不過癮,嘗試了很長一段時間,重新回到自己的筆墨追求。第三個階段,他的用筆是常人無法達到的,他一直在筆頭上下功夫。這二十年他的變化很大,完全脫離了齊白石和八大,鉆得很深,筆墨功夫更深了。從造型來說,已經不是什么八大、齊白石,很平和地尋找自己的語言,每幅畫都在尋找一種平和、寧靜、甜美,心情已經不是那種很掙扎的狀態。花鳥畫上面吸收齊白石和八大,能夠這樣跳出來,而且能夠這樣簡單跳出來,是很難的。近幾年的作品看上去差不多,實際上區別很大,能夠走過一步或者沒上去一步,都不一樣?!?/p>
“文革”結束后,可以說百廢待興。朱豹卿先生后來回憶當時的情境,說他爬上玉皇山,看著遠去的錢塘江的情景,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感覺,一切都要從頭開始,真是河山壯懷?。∷眠€沒有正式工作的間隙,與周滄米一家去了一趟黃山,自己還去了一趟北京,經過天津去看他的大哥。哥哥當時境況也不是很好,一家人老老少少蝸居在天津那種舊式洋房里,母親只能在樓道拐角的地方搭張床。朱豹卿看了心酸,心想一直以來都是大哥照顧母親,自己也應該盡點義務了,就決定把母親從天津帶回杭州。當時,朱豹卿的夫人程麗華還在桐廬醫院工作,只有星期天回家,夫人的父母也由他們照顧,這樣照顧兩家老人的擔子主要落在了朱豹卿身上。有一次,朱豹卿先生感慨地對我說,忙碌了一輩子,把雙方的老人都送走后,自己也老了,其實真正按照自己意思畫畫,是退休以后才開始的。
然而,即便條件如此艱苦,朱豹卿先生在藝術上卻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對于朱豹卿的藝術實踐和在美術史上的貢獻,美術史家杭春曉這樣評價道:“從1956年開始中國畫的改造,這一切和朱豹卿無關,朱豹卿游離了社會現實,反而回到了藝術史主要的命題。藝術史本身到海派吳昌碩,進入齊白石,這樣一個線索下來,花鳥畫能夠提供什么新的空間?花鳥畫能夠怎么呈現一種新的變化?吳昌碩這樣的筆墨方式,到齊白石手里面,因為齊白石來源于民間的鮮活體驗性,所以給文人畫、花鳥畫增加一種新的趣味之后,我們突然發現花鳥畫似乎缺少一種發展的空間,吳昌碩和齊白石之后花鳥畫應該有怎樣的發展空間?這個問題應該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一個要解決的延續性問題。受到五十年代文藝觀的影響,這個話題被擱置了。今天,我們突然發現朱豹卿先生似乎承接了這個話題,八大、齊白石這條線索之后,空間拓展了,齊白石以筆見長,民間趣味的繪畫體驗,這是齊白石對花鳥畫在二十世紀的貢獻。但是朱豹卿在作品里面呈現的墨韻更明顯,相對于齊白石而言,墨韻的把握更強烈一些,墨韻本身的體驗性更直接。齊白石之后,水墨花鳥的審美樣式和審美形式在見筆之外,在見墨的層面上得到拓展。朱豹卿先生從筆墨自身散發出來的墨韻,與中國畫本體層面非常貼近,這種形式語言在以齊白石的以筆見長之后,在朱豹卿藝術實踐里很艱難地拓展了自己的空間?!?/p>
朱豹卿先生晚年搬到錢塘江邊的珊瑚沙,我從轉塘象山校區下班經過,可以到他家聊一小時再回家。朱先生和師母感情很好,兩人都為對方考慮得很多。因為朱豹卿先生年齡比妻子程麗華大,他一直擔心自己走后妻子該怎么辦。沒想到后來師母先生了?。◤挠邪Y狀到離開大概也就是半年時間),兩老開始考慮后事,先生還用篆書寫了自己與夫人的墓碑,讓我選哪一張寫得好。我在老人面前嘻哈慣了,也沒有當一回事。師母也偷偷跟我聊,假如自己先走,原來廠里有個年輕一點的同事蠻適合朱先生的,可以替她照顧他。師母走后,朱先生好像人被淘空了一樣,看的佛學著作增多,間或讀一些小說。除了看書寫字,沒有心思畫畫,一年也畫不了幾張畫,有時一張畫,畫一半掛著看,看久了加幾筆,不是想象的大寫意一揮而就。倒是一次西湖美術館看徐生翁展回來,我像命題作文一樣,哄豹翁重畫一遍一張徐生翁的畫,就是那張《擬徐生翁筆意》。后來他對我說,那是這年最滿意的三張畫之一。
師母程麗華在世的時候,在王林海等學生的說服下,極力支持朱豹卿先生出一本畫冊,于是就有了大家可以看到的《豹卿寫趣》(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9年)?!侗鋵懭ぁ穼嶋H是一本自選集,作品是先生自己挑選的,有著紀念自己從藝的意義。南京藝術學院的張友憲老師看到,建議去掉早中期的作品,留下晚年的作品,會更突顯朱豹卿先生藝術的價值。整本畫冊由我編輯,從釋讀到校對等方面有很多遺憾。在編輯過程中,也有喜歡朱先生的朋友問我,怎么吃得消做這些事情?我的答案是,優秀的作品應該分享給更多的人,秉著這個時間段沒有人來做就試試看和事情總要有人來做的一貫觀點,就沒有顧上自己的才學淺薄。
朱豹卿先生離開6年了,作品還會陸續出版傳播為大家所知,提醒喜歡先生作品的朋友,不要用世俗炒作的方式把先生捧得太高,相信那樣會有悖于他樸素、寬厚、純粹的本意。
(作者系中國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副教授)
林中飛鳥23×138cm-2006年-朱豹卿
螳-螂-17×34cm--朱豹卿
玉簪花68×46cm-2000年-朱豹卿
天-香-69×46cm--朱豹卿
高-瞻-197×48cm-朱豹卿
責任編輯:張月霞
文章來源:《畫界》2020年7月第4期
編輯:畫界-邢志敏
關鍵詞:朱豹 豹卿 先生 齊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