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書畫>畫界雜志>2020年第四期
放懷心象孤往者 天真爛漫老頑童
——我看陳天龍繪畫
沙塵天(紙面油畫)38.2×53cm-2010年-陳天龍
花之二(布面油畫)42×27cm-2009年-陳天龍
竹旁瓶花(布面油畫)53×65cm-1995年-陳天龍
二十世紀的中國,破帝制,歷民國,建共和,歸途于改革開放,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美術,作為民族文化的代表,播揚著時代的音訊,傳誦著民心的吶喊。油畫這一源自西方的藝術,在見證了歷史宏大變遷的同時,通過民族救亡和文化啟蒙的磨礪,自我陶冶為東方新興文化的血肉身軀,譜寫出世界文化史上罕見的創造性轉換與生態活化的生動篇章。油畫在東方活化的漫長進程中,總有一些生動的片斷,深入而直接地鐫刻了民族的精神臉譜,在當時和后來,總讓人們不斷地由此追蹤某些意味深長的文化變像。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在北京中央美院舉辦的蘇聯專家馬克西莫夫講習班與六十年代初期在杭州浙江美院舉辦的羅馬尼亞專家博巴講習班,正是這樣的珍貴文化片斷。兩個講習班風格迥異,她們所代表的不同文化理念,甚至舉辦院校的先后分布,均成為文化史不斷考察、還原追探的命題。時至今日,作為那段歷史的當事人,當年的學員們的道路追求、歷史命運,仍受美術史界和教育界的格外關注和深化比較。他們的一生都與講習班無法脫離。“群必求同”,他們總是被作為某種符號、某類群體拋卻在二十世紀的美術天幕上。而事實上,他們的藝術追求也確然地受到這道印記根深蒂固的鐫刻,代表著這種文化西來變遷的歷史命運的共像。無論人生多么坎坷,追求即歸蹤,命運即家園。
陳天龍先生無疑是當年浙美博巴講習班中用心最深、命運最為多舛的一個。在其自傳中,陳天龍先生談到,他少時繪畫喜在綠葉叢中點上赭色,這其實就是一種挑戰與叛逆的青春隱喻。陳先生還深情回憶少年時看表哥在父親病榻前莊重而冷靜地作像。這種“向死而生”的藝術啟蒙,不是人人都可能遇到。僅此兩例,已然生動預示了這位不斷被命運推來搡去的藝者所必將領受的掙扎與命運。進美院就愛上俄羅斯十九世紀的詩性文化,后來又傾心法國十九世紀之后的繪畫,最后遇上了埃烏金·博巴,他明白了藝術創造的兩個基本律理:一、“藝術應顯現個性化的自由”;二、“吸取本民族文化養料以饗油畫,讓其有新的閃光點”(陳天龍《自述》)。縱觀陳先生談藝,總有一份放懷的頑童快意、高揚藝術表現的爛漫,翔游在自由揮灑的世界中。他將畫者表現自我、不被物象束縛稱作:“有如雞雖是蛋中生,而雞非蛋。”他呼喊:“別把畫筆圈在籠子里打轉”,“無趣味的畫猶如一具本然美人。”這些畫家式的自白,狂狷而生動,姿肆而精彩,讓人感受到陳先生的脈動,他的不屈追求的心跳。那是非要到獨辟蹊徑、孤守困頓的深處才可能有的領悟。也是因為這種天性,使他能夠抵御命運的種種打擊,置身山野,放懷界外,于孤獨中堅守追求,于逆境中堅守理想。這不僅使疾病低頭,而且也讓他在藝術和人生的困境中自尋其樂,以至在耄耋之年,藝術上還釀造出持續的飛躍和提升。
手捧陳先生的這本畫集(《陳天龍畫冊》),我心中頗感震驚。事實上,新千年伊始,我策劃舉辦“金秋放懷”畫展時,與陳先生有過接觸。那是一個向一代師者致敬的展覽。但那之后,在新世紀的短短十年間,陳先生煥發新生,迎來了創造的豐碩金秋。這本畫冊半數以上的作品創作于這位藝者的耄耋之年,那些生機勃發、精神灑脫的無拘新作,均出自這位往昔師者的衰年變法,這讓人震撼不已。閱覽本畫集的前兩部分,第一部分受著歲月與蘇派的塑造,第二部分則是那個開放年代的生動寫照。敏感求新的中國油畫人,幾乎將洞開的百年西方繪畫史過了一遍。以蘇派為主的造型基礎和巴黎的繪畫變革,這幾乎體現了上個世紀中國油畫人的兩個青春期,對于像陳先生這種年齡段的藝者來說,真正的尷尬是青春期后已臨老年。但陳先生的幸運之處在于他所身處的美院的變革傳統,在于博巴的教育思想對他潛入骨髓的影響,在于他心神深處的綠葉點赭的反叛與不拘。即便在前兩部分中,我們仍可以看到諸般仿學之中深涵著的放手一搏的生命率性;看到的對自由、對民間、對自然弱小生命的樸質關懷;看到受著山水詩性影響并蠢動著的形式趣味。據說,在新世紀將至之際,陳先生遭遇車禍、大難不死,在零下6度作“黃山即景”,隱宿山岙“暮無山居”與大自然結伴作畫。于是本畫集揭開了第三部分,陳天龍先生仿佛又一次經歷置身于死地之后的新生,雨過天晴,放手一搏。
在這里,我有一種揣測。中國美院是由一代大師林風眠、吳大羽等創建。他們幾乎都是世紀同代人。新千年到來,美院舉辦了林風眠、吳大羽系列學術研討與紀念活動。這些活動不僅拉近了陳先生與林、吳等一代先驅們同為淪落人與獨立者的精神聯系,而且先師們中國詩性情懷的歸宿,也重燃了陳先生心靈深處山水人生的詩性境界。陳先生完全打開,放懷在山居的孤獨無拘的生活中,放懷在擺脫具體寫景寫生、而將山水與心象一例相合相看的自由之中。陳先生仿佛一下子從對象化的風景中跳脫出來,任憑天意,以心作畫。《聽鳥》的深碧既是林蔭又是歲月;《靜居水旁》聳立煙雨之中,無限孤單又無限堅強;《窗外街夜》將每日的夜觀變作夢魘般的遠眺;《稻熟》又將隔岸的觀望釀成心情的抒展與變奏。這批繪畫,學界稱之為中國意象繪畫,陳先生自己稱之為觸景生情的“心象”。“象”在中國文化中原本就是事物與心靈的中介,是將天人合而為一的整體。陳先生借茅屋草舍、離群索居,來歸皈自然懷抱,將往昔的執著消解在山寂野處的灑脫之中,讓內心與風景融為一體。心因景而體象,景因心而含情。這個情是山水蒼然之情,這個象是天人的渾茫之象。如此濃重,又如此放拓;如此儼然,又如此豁然。天人相通,景心相渾。陳先生恍然進入了一個恍兮惚兮的寥廓世界。
2011年.陳天龍先生畫了一組山水和《黃日懸空》,被視為中西合璧的經典之作。當我看到這山水中流注著肆意汪洋的濫觴之時,我總是不由地想到中國千古山水詩人們,想到他們在登覽傳統中的那些宏大視域。歐陽修的《中峰》:“一徑林杪出,千巖云下看。煙嵐半明滅,落照在峰端。”多少人生的艱辛與逼仄,在此積成一份渾茫的意象,讓我們感受到那生命不衰、壯心不已的悲慨情懷。與此同時,我還不禁想到林風眠的蒼茫與吳大羽的疏淡。陳天龍先生仿佛閱盡艱辛之后,在自我救贖與抒情放懷的間隙,切近了先師們的觀照與知性的底蘊,真正地理解了唐人司空圖《詩品》中所弘揚的“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喻彼行健,是謂存雄。”于是我們讀到了如地火般燒紅了的丘壑;讀到了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的混茫;讀到了諧謔的排雨、豐膩的落霞;讀到了西風動草、落日暮云的勁健。《黃日懸空》,陳先生仿佛把我們帶到云端,“置身已在煙霞上,還有煙霞最上頭”(清·劉源祿《華樓》)。那真正的高天,只在行氣如虹的輕輕一抹,返虛而入渾,千古詩人的襟抱,正當目前。
閱讀至此,我們跟著這位藝者的放逸之筆行走了很遠。經歷命運的多舛,經歷暮年的山居,經歷登覽群巒的放懷,經歷天真爛漫的頑童灑然,不斷地走進了一個自由瀟灑的世界,走進一個泰山秋水、向上超越的境界。這個境界,讓我想到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醉游洞庭寫下的:“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那敢將洞庭與月色相賒而醉殺洞庭湖的豪情,正來自陳天龍先生一生天真爛漫的頑童之心,以及數十年放懷心象的孤往之志。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美術學院院長)
麗-山(布面油畫)50×60.5cm-2007年-陳天龍
院-落(板面油畫)61×45.5cm-2002年-陳天龍
山-村(板面油畫)48×60cm-2001年-陳天龍
風(布面油畫)100×80cm-2009年-陳天龍
陳天龍近照
陳天龍,1935年生于浙江省溫州市,1960年畢業于浙江美術學院(原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現中國美術學院),1962年畢業于羅馬尼亞著名畫家埃烏金·博巴(Evgen Popa)教授油畫研究生班。1959年赴北京為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繪制朱德油畫像及修改十大元帥像。
2006年,在上海美術館舉辦《守望自然—陳天龍油畫展》,在杭州中國美術學院舉辦《守望自然—陳天龍油畫回顧展》,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心象空間—陳天龍油畫展》,2017年,溫州肯恩大學建立“陳天龍美術館”,授予肯恩大學榮譽教授。出版有《陳天龍油畫》《守望自然—陳天龍油畫作品選》《心象空間—陳天龍》《陳天龍》《一窗之見—陳天龍紙本繪畫》《陳天龍水墨作品》。
責任編輯:張月霞
文章來源:《畫界》2020年7月第4期“畫界人物”
編輯:畫界
關鍵詞:先生 天龍 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