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今天仍是全球綜合國力最強的國家,但在一個市場經濟發(fā)達的國度，為何會出現民粹主義浪潮？美國民粹主義的抬頭，源于其國內體制遭受的挫折，直接表現為美國國內不平等程度的惡化，中下層民眾經濟水平持續(xù)倒退。

在2016年11月特朗普“意外”當選后，對中下層不太關心的美國商業(yè)精英階層，也開始關注過去十幾年來有關“全球化”的研究成果，對美國國內體制和全球貿易體系展開反思。

美國貧富差距快速拉大

美國橋水基金創(chuàng)始人瑞·達利歐在2017年10月23日發(fā)布了一篇研究報告《我們最大的經濟、社會和政治問題》，能夠幫我們理解美國今天民粹主義興起的經濟因素。

達利歐在這篇研究報告中，將美國民眾按實際家庭收入劃分為前40%和后60%兩個人群。自1980年以來，美國實際家庭收入的中位數雖然基本持平，但前40%人群的家庭平均收入是后60%人群家庭平均收入的4倍。在后60%人群中，只有1/3能夠將其收入儲蓄起來（以現金或金融資產的方式）。也即，有40%的美國人處于“月光族”的狀態(tài)，無法存下任何收入。

根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2014年的一項報告，1983～2013年這30年間，后33%美國人的實際財富均值事實上在下降，從1.14萬美元跌至9300美元；中部46%人群的實際財富均值，在這30年間一直停滯不前（僅從9.43萬美元增加至9.65萬美元），而前21%的人群，他們實際擁有的平均財富在這30年間翻了一番，從31.81萬美元上漲至63.94萬美元。

巴黎經濟學院教授托馬斯·皮凱蒂在其著作《21世紀資本論》中做了更為細致的研究：今天美國最富有的10%人群擁有美國全部資本的70%，其中有一半為最富有的1%人群所擁有；在10%人群之下的中部40%人群，擁有全部資本的大約25%（其中很大部分是房產），剩下50%的底部人群只擁有全部資本的5%。

5月24日，洛杉磯市中心，一位行人從一名露宿街頭的無家可歸者旁邊經過

如果再具體的話，根據麻省理工學院教授、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索洛的統(tǒng)計，今天美國收入最高的0.01%人群，他們的收入70%來自資本；擴大到收入最高的1%人群來看，他們的收入有60%來自勞動收入，這主要是跨國公司高管、金融家和超級明星的勞動收入。

克林頓政府時期的勞工部長羅伯特·賴克則在其近著《拯救資本主義》中指出，美國的超級經理人，也即美國大公司的CEO薪酬與普通工人工資的比率，從1965年的20:1上升到2014年的300:1，1978～2013年，美國CEO的薪酬增加了937%，而普通工人的工資僅僅增加了10.2%。

這就是美國貧富懸殊的現狀。

“美國夢”在褪色

2019年5月23日，美聯儲發(fā)布的抽樣調查報告顯示，在遇到緊急意外情況需要支出400美元時，有39%的被調查者無法以現金、儲蓄或者信用卡的方式進行支出，其中27%的被調查者需要向他人借款或者出售自己的物品才能應對這400美元的緊急支出，剩下12%的被調查者則完全無法應對400美元的緊急意外支出。這僅僅比2013年美聯儲同樣調查所顯示的情況略好，該年有50%的被調查者無法自行應對這類看似金額不大的緊急意外支出。

美國中下層面臨的更大挫折還體現在養(yǎng)老、教育、壽命和醫(yī)療方面。

養(yǎng)老方面。二戰(zhàn)后美國以福特主義為典型福利模式，大型工業(yè)企業(yè)提供全面的養(yǎng)老福利。1980年代自由化改革后，勞工養(yǎng)老福利逐漸轉由資本市場承接。

1978年《美國稅收法》新增第401條k款，形成由企業(yè)和雇員共同繳費建立起來的基金式養(yǎng)老計劃，一般稱為401(k)計劃。1990年代401(k)計劃迅速普及，各類養(yǎng)老基金成為美國證券市場的大型機構投資者。

美國養(yǎng)老金目前包括三個部分，即公共養(yǎng)老金、401(k)計劃和個人退休金計劃（IRA）。其中公共養(yǎng)老金逐漸收不抵支，甚至難以滿足員工退休后基本生活需要。401(k)計劃最為重要，2017年占到美國養(yǎng)老金總規(guī)模的68%，但401(k)和IRA均非強制性養(yǎng)老金計劃。

達利歐的報告指出，今天美國后60%人群中，只有1/3的家庭擁有退休金賬戶，而那些擁有退休金賬戶的后60%人群，養(yǎng)老金賬戶（如401(k)賬戶）平均不到2萬美元。因此，在1980年代之前社會福利甚佳的美國傳統(tǒng)勞工，在今天退休之后生活上面臨極大困難，強烈的反差使其難以接受。

教育方面。美國曾有極為成功的教育制度，財政上曾給予高額補貼。

美國總統(tǒng)競選人伯尼·桑德斯在其著作《我們的革命》中提及，在20世紀中葉，美國的高等教育曾經接近免費。1965年一所四年制公立大學的平均學費是243美元。美國公立高等教育的明珠——加利福尼亞大學系統(tǒng)，直到1980年代才開始收學費。但今天美國前40%人群在教育上的支出是后60%人群的4倍，但前40%人群的學生債務只占其總負債的5%，后60%人群的學生債務卻要占到其總負債的17%。美國本科畢業(yè)生有將近70%在離校時身負債務，平均負債超過3.5萬美元，1/8的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后需償還的“優(yōu)秀學生貸款”超過5萬美元。截至2016年，美國仍未清償的4330萬學生（包括在校生、畢業(yè)生、肄業(yè)生）的助學貸款總計超過1.3萬億美元，超過40%的學生貸款被拖欠或者違約。

教育支出讓美國中下層負擔沉重，特別是傳統(tǒng)工業(yè)區(qū)曾經的勞工，在自身福利大幅下降的情況下，根本無力負擔下一代的教育支出。隨著美國制造業(yè)的不斷外移，金融和高科技成為主導行業(yè)，這些新興行業(yè)對教育所需的高投入根本不是這些地區(qū)的民眾所能承受的，中下層收入群體的下一代已被隔絕在未來之外。美國許多中下層的學生即便依靠貸款完成大學學業(yè)，也找不到像以前那樣福利較佳的工作。大量美國中下層年輕人對未來喪失希望。

希望的喪失，使美國成為唯一一個死亡率不降反升的主要工業(yè)國家。根據達利歐的研究報告，美國后60%人群中，過早死亡自2000年以來上升了大約20%，主要原因是毒品/（藥物）中毒（自2000年以來增加了2倍）和自殺（自2000年以來增加了50%以上）。

今天我們都知道，美國因止痛藥芬太尼被濫用正釀成危機，在傳統(tǒng)工業(yè)區(qū)也就是銹帶，吸毒和藥物濫用問題突出。美國毒品和藥物濫用問題的一個重要根源，在于曾經的制造業(yè)地區(qū)大量人口無法實現有效就業(yè)。

特朗普勝選后，《鄉(xiāng)下人的悲歌》一書迅速在美暢銷。這是出生于美國銹帶的80后J.D.萬斯的自傳，詳述了美國下層民眾的生存現狀：失業(yè)、酗酒、吸毒、普遍的離異和大量的非婚生子女問題，已在傳統(tǒng)工業(yè)區(qū)普遍到令人驚訝的地步。要知道，這些地區(qū)曾是美國工業(yè)的中心地帶，1990年代之前曾是美國中產階級的大本營。盡管萬斯通過個人努力完成了在耶魯法學院的學業(yè)，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但通過他的敘述，讀者仍能深深感受到作者對自己家鄉(xiāng)的絕望。

醫(yī)療方面。美國仍是醫(yī)療成本最高的發(fā)達國家之一，也是唯一沒有實現全民醫(yī)保的發(fā)達國家。在2016年時美國仍有2800萬人不能享受醫(yī)保，而此前由奧巴馬力主的《平價醫(yī)療法案》，正是由于未能考慮到美國后60%人群根本無力承擔多出的數百美元保險支出，在競選中受到特朗普猛烈抨擊，并使其收獲了相當數量的選票。

特朗普的做法能解決問題嗎

這還是我們曾經了解的美國嗎？事實上只有當我們了解上述情況，才能明白為什么美國的中下層會贊同特朗普廢除《平價醫(yī)療法案》；才能明白為什么特朗普以各種手段威脅美國企業(yè)增加本土工人工資、威脅美國跨國企業(yè)將制造業(yè)崗位回流時，會獲得美國中下層巨大的支持；也才能明白為什么特朗普政府今天不但要對中國開打貿易戰(zhàn)，甚至對日本、德國等傳統(tǒng)盟國也要施壓；而當美國輿論一邊倒地強調是中國利用全球化搶走了美國人的飯碗，是墨西哥人通過偷渡奪走了美國本土的就業(yè)機會時，特朗普顯然還將獲得美國中下層更多的認同。

這些都是基于爭奪選票的考量。而我們真正要關心的是，特朗普政府的這些觀點真是正確的嗎？上述做法真的能解決美國國內今天的問題嗎？

美國真的衰落了嗎？并沒有。美國GDP仍然高居世界第一；2018年《財富》全球500強排名中，美國有126家企業(yè)上榜，仍然位列第一，其中相當部分處于高端產業(yè)；美國仍然是高科技強國，除芯片、軟件外，在國防、航天、化工、材料、制藥等領域也有巨大優(yōu)勢。美國有真正實現全球化的互聯網企業(yè)。美國依然有最強的基礎創(chuàng)新能力，大量的基礎創(chuàng)新出自美國的一流高校、科研機構和企業(yè)。美元仍是世界貨幣，中東石油與美元的結盟依舊牢不可破。美國今天的富裕程度仍令人難以想象，跨國企業(yè)高管動輒數千萬美元年薪，即便因經營不善或丑聞而離職，補償金也可能高達上億美元。作為2008年金融危機制造者的華爾街精英們，在因“太大而不能倒”獲得美國財政救助后，迄今仍未受到足夠的約束，甚至大量違法交易僅通過繳納罰金就可以實現和解。

所以，今天美國的民粹主義浪潮興起，究竟是因為其他國家搶走了美國中下層的就業(yè)機會，還是因為美國國內的財富分配出現了嚴重問題，值得進一步分析和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