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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畫家與建筑師之間
柯布西耶 拜占庭教堂內部 1970年
在我的現代建筑視野里,柯布西耶的建筑是最具原創性的,他的畫,不僅是建筑畫,也是非常特殊的,是超越時間的。若論對這個時代建筑與城市的影響,建筑師里無出其右。若論對我個人建筑思考與實踐的影響,建筑師里也無出其右。無論對城市還是建筑,建筑學院里他的名字經常被提到,有時是正面的,經常也是反面的,但是,我們真的完全理解了柯布西耶建筑思想的所有層面嗎?或許,這樣發問太沉重,討論一下他的繪畫是更有意趣的角度,畢竟,應該沒有人會否認他的繪畫是如此出眾,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了他的繪畫呢?我無法猜測別人如何理解,至少可以談一下我個人的理解。
柯布對我的影響
今天回想起來,作為一個曾經的建筑學生,我應該是非常幸運的,因為知道有一種地方叫學院圖書館,可以隨便借書,1982年,我在當時的南京工學院建筑系圖書館借的第一本書就是《走向新建筑》的中譯本,勒·柯布西耶寫的著名小冊子。在這本小書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建筑畫,并且被強烈地吸引了。我現在還能感覺到當時的那種激動:不僅因為他畫得好,更是因為那種畫法透露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意識,一種關于新建筑的意識,他和我當時追求一種中國現代的新建筑的愿望完全對應在一起了。他在北非的速寫,對雅典衛城的速寫都極大地影響了我,點燃了我的激情。那時我讀大二,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速寫就成為了我的習慣。后來這種習慣又延伸到我在皖南的畢業旅行中,在那里,1985年春,我發展出一種類似立體派的變形畫法,因為我有點兒痛苦地發現,我向柯布學來的畫法無法表達我對皖南民居那種高密度狀態的理解。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這個習慣對我個人建筑觀念的形成有多重要:每一個新建筑的誕生都是以對過往建筑的研究為基礎的,都是有某種來源的。每一個新建筑之前都有某種建筑是存在在先的,都會疊合在內。后來,1985年秋,我在學院資料室里(那時我已經是研究生,有資格進資料室的書庫了)發現了柯布的另一本大畫冊,方的版本,很厚,是關于柯布作為一個純粹主義畫派的畫家(是柯布和一個畫家朋友兩個人自創的小畫派,有點像立體派)在畫室工作的狀態。
這本柯布畫冊讓我發現了一個全新的柯布。我意識到幾個基本的事情:其一,柯布也是在嘗試不同畫法的。他后來也在嘗試變形。實際上,在此之前,我畫變形速寫主要受畢加索影響,1983年,我在青海塔爾寺畫了一批有點瘋狂的變形寫生,我有點分不清到底是觀念的理解需要驅動我,還是高原酷烈的陽光照耀燃燒著我。但當我后來從皖南旅行歸來,正好看到柯布這本畫冊,就感覺似乎與柯布可以同步思考,這種感覺對我特別重要,讓我對柯布的繪畫的認識更加深入了,對繪畫與建筑的關系的認識也更加深刻了。從這個角度看,柯布不僅是一個建筑畫出眾的建筑師,也不僅同時是一個純粹的畫家、雕塑家,真正有意思的是,他同時具有建筑師和畫家兩個身份,互相影響,又界限分明。實際上,我們可以列出一排建筑畫出眾的建筑師,但在我看來,畫得再好,一般都避免不了一個基本的問題:這些建筑畫都太建筑了!都有一點呆板的味道,當然,按照張永和對南工孫仲陽老師觀點的回憶,這種呆板恰恰是好的。但另一方面,建筑師容易把建筑畫作為一種表現工具,缺乏一點兒魅力。也總是有一些藝術家對建筑有興趣,甚至畫建筑,甚至直接設計和建造建筑,但也容易讓視覺效果超過物料與工具的理性,容易過度表現,就是建筑師們經常所說的“畫家味”!而柯布的特殊之處,我以為就是他對繪畫與建筑兩者都理解的通透。或許我可以從幾個小點探討一下柯布建筑畫中的這種雙重關系,這肯定不是什么全面的討論,但對我來說,是有真實體驗的討論。
關鍵詞之繪畫
我想到的第一個詞是“繪畫”。建筑師一般會畫建筑畫,但必須指出,建筑畫和純粹繪畫經常是有清楚區別的。很少有建筑師的建筑畫具有純粹繪畫的質量,但柯布的建筑畫就有這個質量。若和中國建筑師比較,記憶里,童雋先生的建筑畫有這個水準。有意思的是,我覺得柯布還是在他的繪畫和建筑畫之間做了清楚的區分的,他的建筑畫主要是草圖,一般都是鉛筆畫。但即使這樣,他的鉛筆的筆觸與在紙上面的質感仍然具有某種純粹藝術家的意識,這直接導致他對如混凝土表面肌理質感的準確要求。據說當他在波士頓做哈佛大學的木工中心時,他就對美國混凝土的澆筑質量很不滿意,因為那種混凝土既沒有法國的粗糙感,也沒有相反的精細性,總之就是平庸。這種挑剔就意味著一種特別的法國式的準確性。從純粹藝術的角度,并不是越細越準確。你可以說柯布的很多處理很粗糙,但幾乎沒有一個細節不準確。
關鍵詞之地平線
我想到的第二個關鍵詞是“地平線”。當我1982年第一次看到柯布的衛城速寫,給我最深刻印象的元素就是柯布的地平線。也許我從小生活在新疆,特別是在新疆與北京之間的火車旅行,讓我對地平線有特別深刻的印象。當然,建筑師畫透視圖,地平線是基礎元素,否則透視圖無從畫起。但今天看來,柯布的地平線不一樣。一般建筑師的地平線是圖上的工具,不具有存在與視野的真實性,但柯布的地平線是有真實存在性的。它的地平線很長,延伸的很遠,有點像是中國宋代山水畫家的意識,意識到建筑和廣大范圍的人文地理環境有關。很多年后,2017年,我第一次訪問雅典衛城,站在衛城上,我有點想哭,為某種即使是廢墟仍然是建筑的狀態想哭,為不辜負我幾十年想象的壯闊景象想哭,也為柯布無與倫比的速寫想哭,為柯布筆下的地平線想哭。他的地平線也印證了這個建筑師的特別意識,即使只是關于衛城一角的速寫也與整個城市有關。這是一個真正有城市意識的建筑師,不是每個建筑師都有這樣的意識的。
關鍵詞之線條
我想到的第三個詞是“線條”,很少有建筑師不為那樣的線條著迷。尤其是他的那種曲線,不是簡單的圓弧,按中國人的說法,有方有圓,但又自由靈動。很多建筑師會模仿他的線條,特別是在總平面圖上,畫樹或者畫某種類似花園的事物。實際上,柯布在把繪畫與建筑結合成一體這個方面走的更遠。不僅他的建筑上一些重要的形式直接來自于他的繪畫,他也經常直接把繪畫描繪在建筑的墻上,門上,甚至做成小雕塑,直接用在像門把手這樣的細節上。從這個角度看,柯布是20世紀建筑師中不多的文藝復興式的人物。當然,柯布很清楚建筑師與畫家雕塑家的區別在哪里,我記得朗香教堂的側立面上有一個小外掛樓梯,它只通往一個二樓的孤立房間,而且總是關著門,基本沒有用。人們一定覺得這個設計實在太古怪了。幸運的是,帶我參訪朗香教堂的法國老建筑師負責維護這座建筑30多年了,他手上有這個房子的所有門鑰匙。這個小房間里什么都沒有,但隱藏著一條隱秘路徑,可以進入朗香教堂著名的厚卷檐屋頂的暗層中,我看著這個暗藏空間,會心地笑,因為只有建筑師會在乎這一點。
關鍵詞之時間
我想,對柯布的各種評論已經太多了,但我還是想談一個關鍵詞,“時間”。不討論這個詞就沒有可能真正理解柯布的畫與他的建筑。當柯布寫作《走向新建筑》的時候,盡管他畫出了衛城速寫那樣充滿時間感的東西,但他的主要關注是在未來。像“光輝城市”那樣的烏托邦想象只是關于未來,只有到他做出印度昌迪加爾市中心建筑群與城市規劃的時候,時間感才悄悄回來。無論從他的草圖,還是完成的建筑看,那一組建筑都像跨越時間的神廟,但實際上,某種根本的改變已經發生了。我們只有簡單的想象,當世界發生某種巨大變化,那些建筑之間的寬闊空地都被某種貧民窟式的自發建造物充滿,我想應該也沒有問題,我們就又有一個新的羅馬了。我實際上說的是,柯布的后期建筑已經擁有這種與異類事物共存的潛力,他甚至自己都未必清楚這一點。這種能力也使他的后期建筑甚至可以超越城市與鄉村的沖突與界限。我曾經在他的拉·土雷特修道院住過一夜,坐在那個院子里,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房子搬到巴黎擁擠的市中心應該也沒有問題,想象它被四條街道圍合,它的每一個沿街立面都是生動且對鄰居友好的。“時間”感也意味著每一個新建筑中潛含著某個舊建筑。
關鍵詞之世界
我想到的第五個詞是“世界”。我經常說,每一次,我做建筑都不只是設計,而是關于一個世界的建造。也許按照柯布的語氣,我應該說是“為了一個新建筑的建造”,但請原諒,我無法這么說,因為我的每一個房子幾乎都從廢墟開始,實在無法區分新與舊。但就我對柯布的理解,他盡管是對新建筑新城市有強烈追求與激情的人,有時候為了破舊立新甚至有點不顧一切,就像他被后人反復詬病的大巴黎計劃,但實際上,他有著矛盾的另一面。即使在他早期的衛城速寫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對什么是“一個世界”的理解。不是有很多建筑師理解“世界”這個觀念的。比如,我們可以說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皮拉內西,帕拉第奧這樣的建筑師是有世界意識的,大多數現代建筑師則根本沒有。我們也可以說像童雋先生那樣的建筑師是有世界意識的,當他討論園林的時候,當他放下畫筆不再繪畫和設計的時候。我在自己的博士論文里曾經討論過柯布的兩張草圖,一張是關于松樹的枝叉、松針、松果等等,一張是關于一只蜥蜴的分解片段的,有點像科學家做的研究記錄,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既是一種理解性的視覺表達,也是一種基本的分類學表達。如果按照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的見解,分類學就是認識世界的最基礎的理論思維,那么,這兩張草圖就再次印證了柯布思考的世界性和哲學性,他就是一個畫得特別好的哲學家。實際上,一個足夠好的建筑師和畫家必須是一個哲學家,至少是一個不斷用手哲思的人。對此,我特別感謝我的一個朋友,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曾經的建筑系主任,皮特教授,我記得應該是2004年,他第一次來訪象山校園,他的一句話震動了我,他說,米開朗基羅會做的事情你已經都會做了,你做的一切是有世界感的,沒有幾個建筑師有這樣的感覺。我想,我最早有這樣的感覺至少有兩個來源,一個是中國的山水畫,山水畫從來都是關于世界如何構造的哲學性繪畫,一個就是柯布的建筑繪畫。
(作者:王澍 為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原文有刪減)
編輯:楊嵐
關鍵詞:建筑 柯布 建筑師 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