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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顛覆 越賺錢?藝術永恒的“貓鼠游戲”

2018年11月05日 11:26 | 作者:梁文道(文化學者,香港) | 來源:美術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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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越顛覆 越賺錢?

英國街頭涂鴉藝術家班克斯,將《手持氣球的女孩》在倫敦蘇富比拍賣行成交的那一剎那自動銷毀。他這一輩子惹人爭議,非常具挑撥性,非常大膽,又非常顛覆。但是,我今天想談論的,是關于這件事引起的另一個爭論。

越顛覆 越賺錢?藝術永恒的“貓鼠游戲”

被毀掉的作品反而更值錢

很多人質疑這是一次炒作行為。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懷疑?

那是因為蘇富比拍賣行也已經表示,經過藝術家這樣自毀作品的行為后,被拍賣出去的這幅已經碎掉的畫作,可能將變得更加值錢。

班克斯一向以挑戰藝術權威的行為而聞名,這一次他等于又再度挑戰了藝術圈或藝術建制里一個很顯著的機構——拍賣行。這充分表明了班克斯的顛覆性格,他大概是不同意自己的畫被這樣拍賣,或者他就是故意捉弄那些拍賣他畫作的人,這樣一個介乎于惡作劇與顛覆行動之間的行為,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班克斯”做法。

也就是說,這幅畫被破壞之后,反而可以當成是班克斯對他原來畫作的二度創作,那就是一種“以破壞為創作”的表達方式。如此一來,這幅作品說不定就將變得更加值錢,而且今天已經貴為全球涂鴉界第一紅人的班克斯,他的名氣也更上一層樓。

這么說可能會認為太陰謀論了,我們怎么能夠去懷疑一向關心弱勢群體、底層人民,勇于挑戰的班克斯呢?但如果對現代藝術史有一點了解,就會明白這樣的懷疑其實并不算過分。

20世紀藝術史上,分水嶺式的、或者說里程碑式的杰作——那就是法國藝術家杜尚的作品《泉》。作品《泉》其實是個男性廁所里的小便池,但是杜尚就把這么一個小便池翻倒過來,然后在上面簽上了自己的大名,送去了一個自己標榜展出前衛藝術的展覽,說這就是自己的參展作品。在當時,自然是令展覽的主辦方異常憤怒,覺得杜尚怎么可以這樣來拿他們開玩笑。這其實是一個我們今天看起來很惡搞的事,但是卻在藝術史上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為什么?

寫進藝術史失去了顛覆性

而我講這件事,是想提及另一點,當年杜尚這樣一個帶著玩笑性質的挑撥行動,他是要挑戰藝術機構,挑戰藝術建制,挑戰畫廊藝術館,挑戰背后那些人的價值觀,以及他們的審美判斷、他們對藝術品的看法,這件藝術品如果能稱之為“藝術品”或者具有特殊意義的話,那就在于它挑戰了當時現存的對于藝術品的定義。

但是,當這件作品真的被藝術館接納了,被寫進藝術史了,成為今天全世界很多藝術愛好者都知道,并且很渴望一睹真容的在博物館里珍藏的作品的時候,我們是否能說,這件作品其實早就失去了它的顛覆性,已經成為藝術建制機器的一部分了呢?從那個年代這件作品開始,這種矛盾就永恒存在。

比如有一批西方藝術家就要挑戰資本主義,挑戰市場經濟。怎么去挑戰?其中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創作一些沒有辦法在市場上買賣的作品。因為他們認為,既然說藝術要超脫功利,當藝術品淪為市場上被人拍賣的一件商品,難道不正是違背了它的本質嗎?所以,有一些藝術家就想做一些“不能夠被買賣”的藝術作品。可什么樣的藝術作品不能夠被買賣?

我在30年前,很不好意思地講,也曾經做過一些行為藝術與裝置藝術。那個年代我很熱衷于一種今天稱之為“行為藝術”的創作,英文里的表達是“偶發藝術”(Happening Arts)。這種藝術形式是美國當年的一位先鋒藝術家阿倫·卡普羅(Allan Kaprow)在上世紀50年代創造出來的。簡單而言,它是一種在日常生活環境下,莫名其妙突然發生的一連串的行為和事件,但是這是一些藝術家刻意制造出來的事件。而發生出來的這些藝術,是在一瞬間一閃而過的,由此它就無法被買賣了。

商品或者能夠被視作商品的藝術品,必須要有永久性。比如一尊米開朗基羅的雕塑,一幅達·芬奇的畫,盡管會隨歲月耗損,但是我們很希望它能夠永恒保存,好好地珍藏起來,用各種技術去保持它們不變,這樣它的價值才是永遠長存的。但是像卡普羅這樣的藝術家,他就要反其道而行,做一些根本不可能長存,甚至一瞬間就結束的藝術品,或者近乎于自毀的藝術品,有點像今天蔡國強用煙火做出的藝術,是一瞬間的,煙花般燦爛,然后留下的就是一些紙碎。

但是問題來了,哪怕像蔡國強的這類作品,最后還是會留下一些痕跡,而這些痕跡仍然會被當成是藝術曾經存在過的見證,或者甚至是藝術品二次創造出來的產品,它仍然可以買賣。于是,又有另一種藝術家,他們在1970年代在美國創造出一種藝術叫做“地景藝術”,改變一個地方的地理環境和風景。最有名的羅伯特·史密斯森(Robert Smithson),他創作的螺旋形防波堤,是在一個偏僻的荒郊野外存在的,遠離藝術群體或藝術市場最活躍的大城市都會地帶,而且因為荒郊野外受盡日曬雨淋、風吹雨打,它還會隨之不斷變化,它就不具備什么永久的性質。不過這樣的作品,仍然能夠被一些政府機構保留下來,成為被承認的藝術杰作,于是藝術家就要不斷地再想辦法創作一些藝術,去把邊界推得更遠。

街頭藝術從挑戰到被吸納

涂鴉很有可能是人類最古老的一種藝術形式,古人就已經會在山洞壁上涂涂畫畫。但是這些涂鴉在過去,通常是用來記錄,或者表達自己的某些不滿和憤怒,有時候只是自己認為好玩的東西,在美國也可能是一些幫派劃分地盤的隱藏記號。可是上世紀60年代開始的那一群涂鴉藝術家,他們無論是否科班出身,都具有各種各樣的創造力,試圖把涂鴉變成一種嶄新的藝術形式。不變的是什么?就是保持涂鴉的挑戰性。

但是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有這么一批原來在街頭很有名,甚至常常因為在街頭作畫而被捕的涂鴉藝術家,也都開始登堂入室,開始陸續創作一些在畫布上的作品,隨后也慢慢變成藝術殿堂里的名人。

比如說最有名的,或者說地位相當于當年的班克斯,盡管沒有那么政治性的一位偉大藝術家——凱斯·哈林(Keith Haring)。那個時候,美國哥倫比亞電視臺在訪問他作畫的過程中,還直擊他現場被警察抓捕的場面,這反而讓他一下聲名大噪。另外一個跟他同世代,也和他是好朋友,海地與波多黎各的混血美國移民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他曾經用“沙某”這個名字在街頭亂涂亂畫,但是他的畫非常有震撼力,被人認為是新表現主義的杰作,后來他也迅速從一個街頭流浪漢變成坐擁名車美女的名流。

當年那些涂鴉藝術家都走過類似的道路,從在邊緣挑戰秩序,慢慢地被納入社會建制,成為體制的一部分,他們的作品也都是能夠被高價賣出,被人收藏。由此可見,所謂的在藝術里顛覆,再被體制吸納,好像是一個“貓捉老鼠”般永恒循環的游戲——藝術家剛想要做什么事去顛覆藝術圈,很快藝術圈又把它的范圍擴大,將其納入其中。

“顛覆”成為賺錢的幌子

與藝術圈齊頭并進的,就是拍賣市場,因為一旦有要收藏這些很具顛覆性作品的收藏家和畫廊、藝術館,作品就會有價值。于是有一些藝術家想到了如何讓自己盡快成名,讓自己的作品能夠拍出高價,那就是一開始以一個顛覆的、挑戰的形象沖進來讓更具反叛精神的年輕人著迷,讓大家驚訝于其能力和勇敢大膽,然后很快便被人記住并承認了,接著就賺錢了。比如,有另一位美國曾經一度很受歡迎的街頭藝術家馬克·艾克(Marc Ecko),這個人現在是個有名的服裝設計師,他甚至出過一款電子游戲,是以涂鴉為情節的一個游戲。玩家要在游戲里想辦法逃避官方的追捕,四處涂鴉。這樣一個吸引年輕人,看起來很反叛,很有顛覆色彩的內容,可它是個什么?是個能夠大賣特賣的電子游戲,這難道不是很諷刺嗎?

最后,我們說回班克斯,班克斯到目前為止,其實也有很多作品已經在拍賣行里出現了,我覺得這無可厚非,藝術家也是人也得活。可是盡管他做這些事一樣會進入市場,但是他仍然在街頭,不斷以各種各樣的作品挑戰權威,是很值得敬佩的藝術家。

班克斯曾經有過一部紀錄片,拍跟他有關的一件事件,叫《拯救班克斯》。故事說到,2010年他去美國舊金山,依舊滿街作畫,但是當時的舊金山政府是不準這樣涂鴉的,于是紛紛要求業主抹掉他的作品,大家當然都覺得很可惜。

其中有一件殘余下來的他的典型作品——老鼠,在一家酒店的外墻上。有個收藏家是真心喜歡班克斯的作品,自己花了錢和酒店業主商談把墻拆下來,還不收任何價錢要送給美術館。可是問題是,沒有美術館能收這幅作品,為什么?盡管班克斯大名鼎鼎,美術館館長們也都很喜歡,但是他們要收藏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必須經過他本人的授權,可班克斯是不可能授權自己在外面的這些涂鴉的。他一旦授權,那就表明那些真是他的作品,他簽了名認了,也意味著他犯法了,要面臨抓捕。

反倒出現了一個藝術經紀人,在世界各地把班克斯畫在公共空間上的那些畫取下來,以高價拍賣賺錢。這個經紀人拍賣這些作品,賺盡了所有的金錢,但是絕對不會分回給班克斯。因為他認為,班克斯不是不敢承認這是你的作品嗎?我很想把錢給你,可你又不現身,沒辦法,只好畫在公共空間上的那些畫就都歸我了。

甚至有人還認為,盡管班克斯抗議這種行為,但的確是他先在人家建筑物的外墻上畫了作品,也沒問過人家是否同意。現在人家不問你就把它拿下來去拍賣,你恐怕也做不了什么。這個經紀人還想向剛才說的那位收藏家買他好不容易拯救下來的班克斯的作品,于是故事就卡在這里了,收藏家不愿意賣,經紀人卻想買到。

圍繞著一個涂鴉藝術,能夠惹出這么多的爭議,這就是一個現代藝術史上,顛覆建制以及被建制吸納永恒循環的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段插曲。

(本文由“看理想”授權刊載)


編輯:楊嵐

關鍵詞:梁文道 藝術 作品 藝術家 藝術永恒的“貓鼠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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