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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樓繼偉委員:直面問題 建言經濟
人民政協網北京3月13日電(記者崔呂萍)看完樓繼偉的簡歷,你很難將職務所反映出的“高大上”,與坐在面前這位衣著普通、談吐詼諧的人聯系在一起。更難以想象,這場采訪,雖然后面談了眾多足以讓業界屏聲靜氣、仔細思考的話題,但一開始的對話,卻是從談論百姓理財小心被騙這個小切口開始的。
直面,直率,直言,是政協新人樓繼偉留給很多人的第一印象。而在這種印象背后,樓繼偉式的不繞彎子、一針見血,抑或也是過去幾十年里,眾多中國經濟政策推動者的氣質縮影。
圖為全國政協委員、全國社保基金理事會理事長樓繼偉委員 人民政協報·人民政協網記者田福良攝
國家“理財能手”給百姓理財支招
■理財產品宣傳保本保收益在年化6%以上的,基本都是騙子。
■即便是在美國,華爾街對金融衍生品也是有定義的,而且產品創新要去監管部門備案,但我們對很多金融產品還缺乏定義。
記者:我們“跟蹤”過您很多次公開表態,發現一個規律,但凡大家以為您要談大題目的時候,您反而會找個特別小的切口,會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起來。比如談炒股,談理財,您近日還提到理財產品要是宣傳保本保收益在年化6%以上的基本都是騙子,您為什么會關注這個話題?
樓繼偉:因為我也是管錢的,只不過百姓理的是家里的財,我管的是社保基金這個作為國家戰略儲備的錢。但如果理財,就要理解,收益率是如何構成的。
今天,接受你的采訪,我還是要說這個事,如果承諾給你的理財年化收益率,保本保收益在6%以上,基本上就是遇到騙子了。現在,市場正常的利率水平,可以用買國債和企業債的水平判斷,最高的也就是5%左右,當然,很多人喊我預期多高多高,但這種預期可能達不到,如果承諾能達到6%以上的,都是騙子。
那么,個人理財會不會有更高收益?我認為,能夠達到5%的,都是固定收益類產品,如果不出現違約情況,這個收益率是有保證的。如果想實現6%以上收益,必須要做結構性的配置安排,比如配置若干比例的股票,如果做得好,收益率有可能達到7%-8%,甚至更高,但這里是有風險的,如果股票跌了,收益率就又下來了。
記者:全國社保基金去年的投資收益率達到9%以上,這是怎么實現的?
樓繼偉:除了配置大部分固定收益類產品外,我們也配置了股票,還配置了一部分股權和境外資產。監管給我們的配置邊界,是股票配置不能超過40%;利率類固定收益產品,也就是國債和政策性金融債不能低于40%;直接投資,主要是PE股權投資,還有境外投資物不高于20%。此外,還有一些邊界,就不一一列舉了。在這個范圍內,我們進行組合配置,使得我們在去年獲得9.67%的年化收益。
但如果你此時此刻問我,今年應該怎么配置?這不能講,屬于商業機密。各類產品時刻變化,境內外投資都有不確定因素,因此如果我此時說,今年社保基金承諾將獲得怎樣的收益,那就跟上面說的邏輯一樣,我也就成了騙子。
記者:但中國人還是喜歡剛性兌付。
樓繼偉:這要堅決打破。
記者:在財政部工作之前,您有一段時間在中投和中央匯金公司,也是那個時候中國投資界的“靈魂”式人物,后來您離開財政部去執掌社保基金“帥印”,我們聽到有一種說法,是樓繼偉“重返”投資界之后,看到了很多風險。您看到了哪些風險?
樓繼偉:第一是產品風險。五花八門,眼花繚亂,很多人在談理財、資金池、萬能險、通道業務,但有的產品你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
即便是在美國,華爾街對金融衍生品也是有定義的,而且產品創新要去監管部門備案。我們沒有定義,資金池里面既有固定收益類產品,也有股票基金,什么都放在一起,然后嵌套、夾層加杠桿。
另外,我們還有個優先劣后的概念。國外也有優先股,但國外的優先股是相對于普通股而言的,這類股東可以獲得更確定的回報,但放棄了投票權,也就是優先享受分紅的概念。而我們講的是優先和劣后的概念,我就聽不懂。后來發現,這種優先劣后是股變相為債,是在加杠桿。
第二是百姓風險意識還比較淡薄,監管部門在風險監管方面能力也有待提高。所謂的產品創新太多,監管創新也要跟上來,比如對P2P網貸行業,你如何監管它,也是問題。
企業差錢這筆賬應該怎么算?
■我們設立城市商業銀行,初衷是希望它們能夠把業務下移,但很多城商行卻愿意把自己的業務往上提,到全國設網點,甚至把本來用在當地的農村存款都吸收到城市里面去了。
■背靠電商平臺的互聯網金融公司,要合法合規使用這些交易數據,同樣需要接受監管,否則就涉嫌濫用客戶數據。
■“僵尸企業”該關就得關,沒有任何討價的余地。
記者:中國廣義貨幣量(M2)很大,但小微企業還喊著差錢。很多人說,小微企業融資難、融資貴是全球話題,但我們認為,再普遍的難題,也需要有破解的辦法。
樓繼偉:這的確是個全球性的難題。不僅我們有,美國也有。金融機構去做一筆大業務,和去做一筆小業務,成本相差不多,即便在成本相同的情況下,收益也會有較大差距,特別是監管嚴格之后,對小銀行的撥備覆蓋率要求、資本充足率要求,也會使得銀行犧牲掉小企業的貸款需求。
其實,美國有個制度安排,也就是社區銀行,營業網點設立在社區里,客戶都是住在一個鎮子里的熟人,誰家講不講誠信,別人都很了解,信用體系天然存在,也使得借貸關系變得簡單。同時,政府還有若干聯邦機構,支持這些社區銀行,主要是農業社區。但這種制度好景不長,在美國提升對銀行業的監管要求后,很多社區銀行在硬性指標上都不合格,機構數量和業務都壓縮了很多,導致美國的小微企業也不容易獲得貸款了。
我們可以從中受到啟發。比如我們設立城市商業銀行,初衷是希望它們能夠把業務下移,但很多城商行卻愿意把自己的業務往上提,到全國設網點,甚至把本來用在當地的農村存款都吸收到城市里面去了。
記者:互聯網金融在中國發展得很快,同時也有大數據做技術支撐,在破解融資難這件事上,他們能幫上忙嗎?
樓繼偉:這條路可以走通,社區銀行的衰落,一定程度上也與此有關,現在不是利率高低的問題,而是需求者拿不到貸款的問題。一些網商平臺,他們掌握了企業的真實銷售情況,比如企業是不是活著呢,是不是在正常運轉呢,企業的進出資金流、貨流情況,并以此為企業提供融資服務。但一個問題是,他們要合法合規使用這些交易數據,同樣需要接受監管,否則會出現資本金不足和濫用企業數據。
記者:很多企業對銀行的抽貸壓貸很無奈。此前就有委員反映,過去的銀行信貸員非常了解企業,比如有個修路的企業,開始說修5000米,需要一筆貸款。后來多增加了一段長度,又要申請貸款,信貸員就到實地拿著皮尺去丈量這條路,現在的信貸員恐怕已經不愿意這樣精細地替企業算計了。
樓繼偉:銀行怕企業跑路,要求有抵押,但企業的抵押物又不足。如果通過互聯網技術,可以很好地監測生產數據,會好一點。銀行應當借助這些技術,來認定企業的實際經營情況。
當然,解決企業融資難的問題,金融是要嘗試分層做業務的。美國的金融業分成三個層次,即全國性銀行、州銀行和社區銀行。我們也做過這樣的設想,但在底層,我們缺乏社區銀行基層服務設計,這部分業務應該歸地方管。未來,地方金融辦還可以發揮更大作用。
記者:我們在推動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其中重要一項是去杠桿,在您看來,去杠桿是否會帶來新的問題?
樓繼偉:去杠桿容易產生新風險,因為債務鏈條已經繃得很緊了。比如安邦保險已被接管,其資產負債上萬億元,現在不允許它再發新的萬能險,原來的萬能險要逐步消化。在負債端,他們當年的操作模式就是承諾6%以上回報,同時允許贖回,當然利率就低一些,這樣的承諾,其實是長期資金轉為了短錢,那么他對資產端的資金回報就必須要高,就需要加杠桿介入股票市場,以及冒險買各類資產。如何處理這些問題,我認為,資產端和負債端要同時給予適度壓力,這一過程中,如果節奏上把握不好,就容易出問題。
記者:地方上去杠桿的工作也要注意掌握節奏。一方面要淘汰落后產能,另一方面,很多生產落后產能的企業本身還是稅收大戶,雖然他們中的一部分甚至已經變成了“僵尸企業”,但其與地方政府之間的關系可能需要進一步厘清。
樓繼偉:這件事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只能去“僵尸”,該關必須關,沒有任何討價的余地。每年財政上都會拿出一大筆錢,用于地方淘汰過剩產能人員安置的補貼。前年、去年預算分別安排了500億元中央財政補貼,用于去產能、淘汰僵尸企業安置職工的補貼。
記者:雖然這樣說,但很多人依舊堅持老思路,比如我們聽說,一部分銀行希望有些企業貸款發下去,政府能給做擔保,哪怕是隱性的,但另一部分銀行希望政府不要新官不理舊賬,企業過去欠的賬,該還就得還。
樓繼偉:我在財政部的時候,就發現了這種情況,首先我們明確要求地方財政部門發揮職能作用,嚴格依法依規管理地方政府債務,發現地方政府做擔保,或者發現銀行要求擔保的,我們都會給他們去函。按照預算法規定,地方政府如果給企業做貸款擔保,相關負責人是要被追責的。去年,相關5部委又聯合發文,重申要依法依規發債、不得超規模發債、不得變相擔保,并且通報了若干違法行為,問責了一批地方部門負責人。
個人所得稅起征點高與低,要看專項費用扣除多與少
■一套住房按揭貸款部分也應算作專項抵扣費用。
■45%的邊際稅率太高了,應該降下來。
■對五險一金可以考慮費改稅征收。
■住房公積金應當允許靈活支配。
■養老保險要多繳多得,不然以最低繳費按社會平均工資乘系數領退休金,很多人會為此不努力工作而“熬”到退休的。
記者: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要提高個人所得稅起征點,您認為,起征點提高到多少,取決于哪些參考指標?
樓繼偉:總理提出,要提高個人所得稅起征點,增加子女教育、大病醫療等專項費用扣除,合理減負,鼓勵人民群眾通過勞動增加收入、邁向富裕。其中“等”字省略的內容其實很關鍵,換句話說,專項扣除的項數越多,個人所得稅的起征點就越低;反過來,如果扣除的項目很少,那么起征點就要涵蓋比較大的生活成本,因此就有必要提高一些。
比如美國,過去的個人所得稅起征點也很低,曾經是200美元,但扣除項目非常多,很多富人聘請律師、會計師等專業人士,把能夠抵扣的項目都用足,使得其實際稅率很低。比如巴菲特就曾經說過,他實際的稅率比他的雇員都要低。這很不公平。特朗普簡化了扣除,提高了起征點,方向是對的,但為了照顧富人的感受,他又給富人提供了其他的選擇。
回到國內,很多人問,起征點提到多少才算合適?我認為還是要看專項扣除了多少。如果有比較多的專項扣除,那么現在3500元起征點的調整幅度可以相應變小。
在我看來,可以把子女撫養教育費用扣除掉,給定一個比例范圍,如何扣由地方調節。還有對父母的贍養成本,按理應該考慮到抵扣范圍內,但這部分信息難以認定,可能還做不到。另外,一套住房房貸按揭利息的部分,應該也給予扣除,這部分數據比較好掌握,這項扣除最好和房地產稅配套來搞。
記者:有委員提出,科技研發人員在科技成果研發成功后,會相應獲得經濟獎勵。但目前45%的納稅上限(即超額累計的邊際稅率),制約了他們繼續搞科研的積極性。這個問題您認為應該如何解決?
樓繼偉:如果按股權獎勵,科研成果真正研發出來后,研發人員可以得到股權激勵,這部分是不用納稅的。你說的這種情況是現金獎勵和股權套現收入。在我看來,邊際稅率,也就是你說的納稅上限,可以研究適當降低。全球的情況是,邊際稅率在持續下降,我國企業所得稅的平均稅率是25%,在全球水平看屬于中位偏高水平,個人所得稅邊際稅率45%在全球看也屬于中位偏高的水平,當然,歐洲有些特定國情的國家這個值是75%,但美國已經降到40%以下了。
另外,目前的個人所得稅邊際稅率基本對應的是工薪階層,這里存在不公平性,因為如果你已經是企業的實際控制人,就不存在這些顧慮了,45%對應的是工薪階層中較高收入的人群,這些人掙的不過是比一般員工要多,但常常是骨干人才,還不是股東,應該降低最高邊際稅率,還要研究提高個人所得稅的綜合性,涵蓋其他高收入人群。
記者:企業稅負還有降的空間嗎?有委員之前建議,能否把五險一金列入稅的范疇?
樓繼偉:企業的成本“大頭”是五險一金,可以參考美國的做法,收取社會保險稅,這樣的好處是硬性要求,因為如果只是五險一金,其實還是個費的概念。真正有效征收的話,我們在這個部分降兩三成都可以。舉例來說,養老金繳費是“8+20”,個人繳納8%,企業繳納20%,但養老金繳費全國來看征收率只有七成,有三成沒收上來,因為激勵約束機制不足。如果健全多繳多得、長繳長得的激勵約束機制,并嚴格征收,我們是可以在此方面降低企業成本的,這是可以探討的。
其實公積金是個大問題,這里存在不公平。收入相對低的人交了住房公積金,把這筆錢攢夠做首付,要等很長時間才能動這個錢,大量的錢和收益停在了銀行。反而,收入相對高的人可以用這個錢,去申請貸款。長此以往,就會變成相對窮的幫相對富的,大家幫了銀行。
記者:應該怎么做呢?
樓繼偉:如果自己的錢不能歸自己掌握,又不能很好地互濟,那這個“金”就應該廢除掉,把錢還給個人,如何處置自己掌握。現在看來,公積金已經能夠被用作繳納房租了,可以幫助租房家庭減輕負擔,未來,還要探索其他方式。
記者:有關養老話題,您認為中國養老事業發展到了什么階段?要實現基礎筑牢,我們還差點什么?
樓繼偉:我認為,養老事業發展還遠沒到根基筑牢的時刻。按照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精神,養老保險體系是多層次的,第一個層次是基本養老保險,第二個層次是企業年金和職業年金,第三個層次是商業養老保險。較多的問題出現在第一個層次,按照全會要求,要堅持多繳多得和精算平衡的原則,實現公平可持續、實現全國統籌。
在多繳多得方面,我們還沒有做到。因為在養老金給付時,我們是按照社會平均工資來計算的,也就是以社會平均工資為基礎,乘以系數給付。那么,工資低于社會平均工資的員工,退休后可能會比在職拿的工資還高,相對于十八屆三中全會的要求,這是個負激勵,所以有些人不努力工作,就“熬”到退休時間。
而從繳費的情況看,我們繳費的基數是低于社會平均工資的,也就是說負激勵效果太大,大家沒有動力交,有些人,特別是一些企業就想著,反正交多少最后都是按社會平均工資乘系數給,為什么不去搭車呢?對此,我認為,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多繳多得,相應的政策應該得到落實。
記者:您有一本著作,名字叫《讓市場起作用》,這句話很有力。新時代,這句話如何體現?
樓繼偉: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強調,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更好地發揮政府的作用。兩者之間形成合力。
首先要界定邊界,政府作用的邊界,其實就是管好市場主體活動的“負外部性”,比如污染問題,企業在經營過程中造成污染,這就需要政府定規矩;面對大量的侵權,政府要對產權進行保護。同樣,對于市場主體活動的“正外部性”,政府也要擇機給予鼓勵。
曾經有一種說法極端強調市場的決定性,認為即便有侵權存在,政府也不用出手,市場采取極端手段也能擺平,這種說法是欠妥的,因為社會代價太大。政府要解決好市場的“負外部性”,但如果市場能做的,政府就別伸手了。
記者:要實現這種明確分工,您認為有時間表嗎?
樓繼偉:這取決于我們推動依法治國的速度。
記者:作為新委員,您對履職的期待是怎樣的?
樓繼偉:政協委員應該懂政協、會協商、善議政,我想我還是應該先做到懂。
編輯:吳靜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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