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歲的楊翠蓮（化名）對拿鹽一事并不懊悔，也不抗拒講述整個過程。

只是被提及這些鹽系用于融雪公事時，她才有些氣惱，抬高了聲調，“不是我一個人，三個人都去拿，沒有人管。”

此前，風波和大雪一起降臨到蘇州常熟等華東多個城市——用于融雪的工業鹽，丟了。

尋找信息通過媒體、網絡及大V們散發后，成了一場場“全城尋鹽”。

常熟交警1月24日發布微博，呼吁尋鹽。微博 圖

在失蹤20多個小時后，常熟找回了在梅李大橋上丟失的兩袋工業鹽，其中一袋鹽還是兩次被偷，“沒有出現人員誤食情況。”

這些工業鹽屬于尚未精煉的原鹽，可能致人中毒，攝入量達到一定劑量甚至可致人死亡。

拿走的人并非慣偷，而是三位老太。

楊翠蓮是其中一位，她拿走了另一位老太送回原處的工業鹽。她說，只是想把鹽帶回家腌咸菜。雖然這些工業鹽袋子上都有“禁止食用”幾個字，“但我不識字，當時也不知道。”

楊翠蓮對拿鹽一事并不懊悔，也不抗拒講述整個過程。

只是被問及這些鹽系用于融雪公事時，她才有些氣惱，抬高了聲調，“不是我一個人，三個人都去拿，如果有五十個人（看到），就有五十個人去拿，沒有人管。”

“梅李鎮這么多橋，不可能每個橋都有人看著。首先是部分老百姓素質有問題，公共財產怎么能拿回家？這次是找回了，沒有發生安全事件，（但）按理說我們還要追究她們的個人責任。”敞開心扉后，丟失工業鹽的常熟梅李鎮政府黨政辦副主任徐曉英說。

梅李大橋上的小鎮景象。 溫瀟瀟 圖

“全城找鹽”

2018年1月末，中東部地區持續近一周的暴雪，刷新了人們停留在多年前的暴雪記憶。據官方消息，1月份全國平均累計降雪量為12.2毫米，為2000年以來歷史同期第二多。

1月24日下午，江蘇常熟市氣象臺預報該市當晚至25日將有大到暴雪。

應急措施隨即啟動。

當天下午4時左右，梅李鎮建設局安排放鹽工人提前將工業鹽放在各個橋梁上待用，其中，梅李大橋放了六袋鹽，每袋100斤。

一個半小時后，梅李鎮派出所便接到反映，稱梅李大橋上的工業用鹽被人撿走了。

派出所迅速派員實地查看，但因橋面上的一處監控較遠有盲區，且幾袋鹽是四處分散擺放的，無法確認到底丟失幾袋，后聯系放鹽工人才最終確認有兩袋鹽被拿走。

當晚，當地電視臺、常熟交警微博紛紛發布找鹽信息，“鹽是雨雪冰凍天氣保證交通暢通的應急物資，私自據為己有是違法行為，更不可以食用。請擴散，救人要緊。”

這些找鹽信息還被本地許多大V博主轉發，一時間，“全城找鹽”。

次日凌晨1時，民警通過監控辨認出，24日下午5時10分左右，一輛騎兩輪電瓶車的老太太A，曾將其中一袋融雪工業鹽裝上帶走，后轉下梅李大橋在某小區附近的路上消失。由于仍是深夜，派出所決定白天再進行實地摸排。

25日一大早，一隊民警費盡周折找到了老太太A，卻被告知因遭家人責怪，她已在24日晚10時20分許將鹽送回原處。

梅李派出所1.25發微博稱已找到兩袋被拿走的融雪鹽。

經過研判，派出所人員發現這袋鹽又于凌晨4時30分許被一輛騎三輪車的路人拿走。

下午3時許，派出所人員終于找到了第二次拿走這袋鹽的楊翠蓮，她稱并未食用，已把鹽扔掉了，并帶派出所人員在附近垃圾桶邊上找到了被丟棄的鹽。

至于另外丟失的一袋鹽，派出所人員25日早上通過視頻偵查，發現是前一天的17時40分許，被人搬上一輛三輪電瓶車帶走。

下午2時許，民警找到了這袋鹽的下落——距離梅李鎮近10公里之外的沈市村，因當事老太太B不在家，其拿鹽動機無法確認，民警隨后將仍未拆封的鹽帶回。

至此，三次被拿走的兩袋工業鹽在失蹤二十余小時候均被找回，“沒有出現人員誤食情況。”

拿走的人并非慣偷，而是三位老太。

楊翠蓮家門前散落的少量工業鹽顆粒。 溫瀟瀟 圖

腌咸菜

25日凌晨3點半，楊翠蓮起床準備出門。她在離家2公里外的早餐店給人做包子，每天早晨4點上班，10點半下班。

她每天騎家里的電動三輪車去上班，首先轉出小區，開二三分鐘，經過梅李大橋，再過500多米便能到達。

據常熟市氣象臺消息，1月25日0時7分，氣象臺曾發布暴雪黃色預警，預計25日后半夜至白天將出現6毫米以上的強降雪，并有明顯積雪。

派出所的記錄顯示，楊翠蓮25日凌晨4點17分左右才開上梅李大橋，4時30分左右，她將一袋工業鹽放入三輪車內，駛離大橋。

“我當時路過大橋看到（工業鹽），想看看是什么東西，嘗了一粒，是咸的。現在有好鹽（精制食鹽）了，不吃這種，但我們小時候拿這個腌咸菜還是可以的。”楊翠蓮老太太回憶。

工業鹽是眾多融雪劑中的一種，雪水中溶解了鹽便難以再形成冰塊，在雨雪天可一定程度上避免車禍和交通擁堵。

不過，工業鹽實質上屬于尚未精煉的原鹽，可能含有毒重金屬，甚至有一種用于減緩腐蝕的亞硝酸鹽，后者若攝入0.2-0.5g可導致人中毒，超過3g可致人死亡。而據官方了解的情況，在楊翠蓮之前拿走這袋鹽后又送回來的老太A，也是打算用來腌咸菜。

“（腌咸菜）那種是粗鹽，比工業鹽更細，但是（兩者）很像，很難分清。現在農村做臘肉，如果做得多，還是會用到粗鹽。”梅李鎮黨政辦主任仲建東后來介紹，他曾經在食品安全領域工作。

可楊翠蓮不知道這些，盡管鹽袋子上標明了“禁止食用”，但她稱自己不識字，車里載著工業鹽就去上班。上班期間大概六個小時，鹽袋子一直放在停在室外的三輪車里，沒有人提醒她這是有毒的工業鹽。

下午，楊翠蓮丈夫還沒回家，便在路上聽說公安在自家小區找鹽。小區鄰居回憶，楊翠蓮丈夫后來氣得很，把楊翠蓮狠狠地數落了一頓，而老太A之前同樣遭遇了這樣的數落。

于是，在派出所民警找到自己前，楊翠蓮已經把鹽扔到了小區的垃圾桶旁。

民警把這袋鹽拿走后，楊翠蓮家人把灑落的少量鹽顆粒埋在自家門前的石頭槽里。

“還可以化雪。”兒媳在旁邊搭腔。

夜晚的梅李大橋，該橋屬于縣市級道路，道路清除冰雪責任部門為鎮政府，秩序維護責任單位為交通巡警梅李中隊，梅李派出所。 溫瀟瀟 圖

“沒有人管”

一眼望去，楊翠蓮所在的小區房屋構造都是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三層獨立小樓，樓與樓之間的間隔很窄，每家每戶門上都貼著“文明戶”的字樣。

這樣的房子一共有200多棟，統一坐北朝南。2010年，因為附近一條省道的修建，規劃范圍內的居民統一遷到此地，成立了這個小區。

楊翠蓮以前在家種地，現在靠著每天在早餐店打工，每月有1500元收入。家里還有做瓦工的丈夫，兒子和兒媳以及讀高中的孫子。

“怎么好意思做這種偷東西的壞事啊，還不是撿人家掉下的，那是大橋上的東西。”小區一位自稱認識楊翠蓮的老人有點憤憤。

另一位鄰居說，楊翠蓮家（經濟）條件不錯，這次拿鹽主要是因為她不知道不能吃，“就貪那個便宜唄”。

早餐店的老板起初不愿意接受采訪，但最后還是忍不住評價幾句：“她在我這里做了五六年了，從來不拿別人的東西。”

這家早餐店一籠鮮肉小籠包賣7元，肉包和菜包一律1元1個，老板性格很隨性，被指出店名貼反時，也只是笑笑。

楊翠蓮微胖的身材套進紫紅色的羽絨服，兩只手臂上箍著紅色袖套，脖口被一條小圍巾擋住，邊說邊給家里人準備晚飯。

起初，楊翠蓮對講述自己拿鹽一事毫不抗拒，且言語平和。但當被提及政府放鹽系用于融雪公事時，她變得有些氣惱，抬高了聲調，“不是我一個人，三個人都去拿，如果有五十個人（看到），就有五十個人去拿，沒有人管。”

在經歷了媒體幾次探訪關注后，楊翠蓮之子認為媒體有些大驚小怪，“我媽早上上班，順手拿了，后來有監控，找到這里，就是這樣”。

梅李鎮“三個老太太忙壞警察蜀黎”的故事在常熟已經耳熟能詳，楊翠蓮之子開玩笑地說：“明年再下雪我也去弄一下，出個名。”

“梅李鎮這么多橋，不可能每個橋都有人看著。首先是部分老百姓素質有問題，公共財產怎么能拿回家？這次是找回了，沒有發生安全事件，（但）按理說我們還要追究她們的個人責任。”鎮政府黨政辦副主任徐曉英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其他城市也在“丟鹽”

作為此次負責在梅李大橋上放置融雪劑的行政主管部門，梅李鎮建設局拒絕了采訪。

梅李鎮政府黨政辦主任仲建東介紹了他所知道的放鹽流程：“他們提前把鹽拉到橋上備用，還要去其他橋放鹽，不會現用現運。”

據他介紹，交警部門一直負責融雪工業鹽的采購、使用及登記管理，也有鎮政府沒有的儲存倉庫，“今年市里召開應對暴雪的應急會議時，突然說沒有鹽，要鎮里自行采購。”

“建設局只是個職能部門，也沒有公務車，他們沒辦法自己去放鹽，所以委托一家第三方修路公司直接負責，我們需要多少鹽，他去購買，我們給錢。”仲建東說。

常熟市政府官網的《雨雪冰凍災害天氣道路交通管理應急預案》附件（2013年）顯示，梅李大橋屬于縣市級道重點橋梁，其冰雪清除由梅李鎮負責，交通巡警梅李中隊、梅李派出所負責清除工作的秩序維護。常熟市交通運輸局負責各鎮的指導、協調工作。

不過，交通巡警梅李中隊有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梅李大橋的冰雪清除工作他們并未參與，而是由梅李鎮全權負責。

對于大橋丟鹽，該工作人員表示無法理解。他介紹了中隊的做法：“我們把鹽從市鹽業公司搬回來放在倉庫，用的時候拉出來，直接用機器撒鹽，不可能把鹽袋子直接放在橋面上。”

“交警說的這種設備我們這里沒有。”仲建東說。

常熟只是這次大雪天氣中丟鹽的一個城市。

據媒體報道，江蘇省南通市今冬也丟失8.5噸融雪工業鹽，相當于170袋100斤重的鹽。其中，縣級市啟東丟失的鹽居多，數量及找回情況未知；如東縣丟失1噸多，相當于二十幾袋100斤重的鹽，大部分找回。

江蘇省鹽城市東臺地區遺失近1噸融雪工業鹽，找回情況未知；安徽省池州市東至縣丟失0.5噸鹽，全部找回。

南通啟東公路管理站何姓站長告訴澎湃新聞，之后會考慮對應急所用的融雪工業鹽進行單獨管理。不過他坦言，如果暴雪來得太猛，車子來不及拉上去，還是放在橋上比較方便。

公開資料顯示，融雪工業鹽會對瀝青路面、綠化帶、植物、水體會造成一定危害，而歐美國家采用的炭渣、粗砂、樹枝渣等物質——可利用這些渣類物質的深色來吸收太陽的熱量，以增加地面溫度來融雪，并減少污染。

不過，東臺道路養護所的工作人員稱，盡管也部分使用碎木料來融雪，但工業鹽目前仍是融雪劑中“最常規、最好組織”的物資。

暴雪后的一周，梅李大橋雙向車道早已干干凈凈，只有零星的殘雪擠在兩側橋欄邊，由于氣溫太低而無法消融。

（溫馨提醒：楊翠蓮系化名，其所住小區名稱已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