湜濱近照

從出生后的咿呀學語到慢慢長大和周圍的人交流，我說的語言都是中文，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從來沒有想過這種語言有多么重要。直到多年前來到英國，在一個全新的語言環境里，感覺自己竟又像個嬰兒一樣咿咿呀呀地學起怎樣和人們交流、表達自己，才意識到我習以為常的語言其實是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它不僅代表我的身份和文化背景，還載著我的鄉愁，它就是我的鄉愁。我懷念聽到鄉音及組成鄉音的字字句句，懷念用鄉音表達自己時的感受。

初到英國時為了學習英語，當時和各國的同學們聊天，大家互相問：“你睡覺做夢的時候，用哪種語言？”據說如果是用英語做夢，那就說明真的是把自己浸在這個新的語言環境里了，一定會把英語說得特別好。幾年后，“調侃”不知不覺變成了事實：用英語學習和工作，用英語同其他人交流，用英語做夢……但當我晚上一個人在家里時，會覺得腦袋里的每根神經都累，只是癱坐在那兒，讓一切都停止下來。這靜止中，我的鄉愁漸漸地涌上心頭，于是去翻看僅有的幾本讀過很多遍的中文書，聽那些聽過無數遍的中文歌。仿佛唯有母語才能化解思念，但將自己置身熟悉的母語環境中，思念卻更濃了。

每次回國，早上我都要在床上多賴一會兒，因為可以靜靜地聽樓下早市上人們參雜著濃郁的東北口音的叫賣聲和討價還價聲。我喜歡聽廚房里爸媽在準備早飯時的竊竊私語，喜歡和朋友聊天時聽她用典型的東北話講我不在國內時她的生活，甚至喜歡聽表弟們說話時不經意地帶出一句“東北粗語” ——然后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好想把伴我長大的語言環境像空氣一樣吸進身體里，這樣在國外置身英語環境時就不會太想家。

還記得那年終于交上論文，完成了畢業答辯，手里握著博士畢業證書——當時來英國的目的完成了，到了要決定留下還是回去的時候了。盡管對這個生活了好幾年的國家和“那個他”留戀和不舍，可是回到說我的語言的地方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那時他真的急了，拉著我的手說：“留下來吧，我一定會學好中文，用你的語言去愛你！” —— 因為他知道鄉音對我有多重要。看到以西班牙語為母語的他那么認真努力地學習漢語，我真的不能再說周圍沒有鄉音讓我想家了。于是我把擺在一旁讓自己發呆了很久的護照收了起來，把畢業證書放好，開始了人生的另一段旅程。不同的是，旅程中有一個他用中文陪伴 —— 他實現了當時的承諾，盡最大努力學好了中文。我所感受到的幸福時刻不只是我們一起四處旅游，看日出日落，還是在看到一段自己十分喜歡的中文文字時，可以給他讀出來，一起分享；是當我找不到最恰當的英語單詞表達自己的感受時，可以用中文跟他說出來；是聽他像模像樣地給我哼上幾句我最喜歡的王菲的歌；是在醫院里疼得語無倫次只想說中文的時候，他在一旁一邊握著我的手一邊給醫生翻譯；是聽他用中文和老爸老媽開玩笑，偶爾夾著一些剛學來的東北話……現在才發覺，以前自己對鄉音的認識有多膚淺，它可以讓你在平凡小事中滿足。

我曾在大學的國際社團里教中文，來學習中文的學生大都和中國有些聯系，學習中文的原因也大致一樣，比如有一方父母是中國人，但是因為小時候沒有堅持和父母說中文，便想重新再學。其理由不僅因為中文作為一種語言很重要，更因為他們想找到自己的根。每次想起他們的故事，我都會十分感動，讓我禁不住地想如何能讓我的孩子們延續他們血脈里的中國語言文化，不用等到長大后把中文作為一門新的語言從頭學起，這也讓我堅定地要把我的鄉音教給他們。

如今，我看到幼小的他們在3種語言之間有些掙扎地前行，看到他們在講中文的時候會突然停下，小腦袋在極力地區分開英語和西班牙語，搜索著他們會說的中文單詞，我真有點心疼。但在他們能說出來后，我又十分驕傲——我的寶貝們， 也許媽媽能給你們的并不是很多，但是媽媽很想一直用她的母語真切地告訴你們她有多愛你們，也想聽到你們用她的語言告訴媽媽你們也愛媽媽，讓你們能夠通過中文了解屬于你們自己的文化，聽姥姥姥爺用鄉音給你們講他們的故事……(寄自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