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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與劉海粟的“絕交” 解讀其內心世界和恩怨糾葛
傅雷與劉海粟之間的關系陰差陽錯,撲朔迷離,其豐富的內涵耐人咀嚼,足以參悟五味雜陳、泥沙俱下的中國現代文化史。傅、劉的關系經歷蜜月、疏離、絕交、復合四個階段。傅雷辭世時年僅五十八歲,劉海粟則忍辱負重,迎來第二個生命的黃金時代,長命百歲,功成名就。本文從“絕交”切入,解讀兩位文化名人的內心世界和他們的恩怨糾葛。
劉海粟一行拜訪巴黎美院教授、雕塑家朗特斯基工作室,左二為朗特斯基,右起四人依次為劉抗、傅雷、劉海粟、張韻士。
1943年,傅雷夫婦(左)在“黃賓虹八秩誕辰書畫展覽會”上,傅雷參與舉辦了該展覽。
劉海粟開辦的上海美專的畫室
一
關于傅、劉的絕交,傅雷本人有確切的文字記錄。在1943年9月1日致黃賓虹的信中,傅雷提及劉海粟,明確表示“此公與之不相往來已近十載”,而在寫于1957年的《傅雷自述》中,兩段文字解釋了原因——
其一:一九三三年九月,母親去世,即辭去美專教務,因(一)少年不學,自認無資格教書,母親在日,以我在國外未得學位,再不工作她更傷心;且彼時經濟獨立,母親只月貼數十元,不能不自己謀生;(二)劉海粟待我個人極好,但待別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我非常看不慣,故母親一死即辭職。
其二:一九三七(筆者注:實際應為1936)年夏,為亡友張弦在上海舉辦“繪畫遺作展覽會”,張生前為美專學生出生之教授,受美專剝削,抑郁而死;故我約了他幾個老同學辦此遺作展覽,并在籌備會上與劉海粟決裂,以此絕交二十年。
劉海粟當時是上海美專的校長,以上兩段文字顯示了傅雷由“辭職”而與劉海粟“絕交”的內在遞進關系:劉海粟辦學的“商店作風”,導致了張弦的死亡;張弦的死亡,是劉海粟“待別人刻薄”的結果。傅雷寫這些文字的時候,“絕交”一事已過去20余年,并與劉海粟恢復了禮節性往來。
然而同是當事人的劉海粟,對“絕交”卻有完全不同的解釋,在《傅雷二三事》中,劉海粟這樣講述——
不久我和他為一件事,整整十年沒有往來。
傅聰很小,傅雷不讓他上學,自己教他文化,請上海樂團一位意大利學派的專家教指法,樂團指揮兼擔琴家教樂理,每天要傅聰練習鋼琴。傅雷聽覺靈敏,聽出差錯就打,這一點我很反感,勸他說:“小孩子應當上學,過集體生活,讓他全面發展,這樣打太不好了。”
傅雷說:“我教訓自己的兒子你也要管么?”
“你用瓷盆子砸在孩子鼻子上,留下一個疤,這太過分了,我為什么不能管?”
“我偏不服你管!”他的聲調提高了。
“你這樣做要后悔的!”
……
自那次分手之后,我一直悵然若失。想到傅雷沒有人談心,一定會很寂寞。幸而黃賓虹、林風眠兩位先生常去看他。一般的人,他不肯與之往來。
一九五六年冬天,我忽然接到傅雷的電話說:“我來看你。”
“來吧!我們全家歡迎你!”我激動得熱淚奪眶而出。
他真的來了,一切和好如初。
然而,傅聰學彈鋼琴,受老爸嚴酷地訓練甚至虐待,是七八歲到十一歲(約1940至1943年)之間,其間正是傅、劉絕交,而且又是劉海粟避禍南洋那幾年,由此可見以上的講述純屬虛構,而且從情理上講,也無法成立。
同樣,在口述實錄的《滄海》三部曲《背叛》卷中,劉海粟對傅雷的辭職給出另一種解釋:美專學生的傷害導致了傅雷的離去,不經意間又扯出了自己,暴露另一種事實真相。劉海粟這樣講述當時情形:“傅雷的脾氣本來就大,那天他也發瘋了,罵我!一個勁地罵個不歇,說我在關鍵時刻置朋友的死活不顧。我也不生氣,同他說道理。在那種情形下我就是去了,除了陪你一同死,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但他實在是給學生斗爭壞了,蠻不講理,什么事情都給你弄出來罵。什么巴結權貴、重利忘義,辦學校純粹是商店作風,嘟嘟嘟吼一大套。”接下來,劉海粟這樣為自己的“商店作風”辯護——
在那個時代,要想在中國的社會樹立起一個美術專門學校的旗幟,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美專剛剛創辦那幾年,困難大極了!困苦顛沛,冷漠寂寥,根本談不上外界的同情與幫助,全靠自己硬撐著。……在幾乎沒有收入的情況下維持一個學校,困難大極了!后來慢慢好一些,學生漸漸開始多了,但老師也要隨著多聘,校舍也要擴大,入不敷出啊。辦學校不可能賺錢,運氣好,能夠少賠一點就不錯了。所以說,從辦這個學校的頭一天起,經費問題就一直逼迫著我,你沒有辦法不精打細算。我跟他們每一個老師也是都說明白的,這里只能解決基本的生活,要賺更多的錢,你們要另外去想辦法。我從來不騙他們的,都是同他們說明白的。但是有一點也要實事求是講,他們出去兼職,現在叫第二職業第三職業,我從來不反對,能給的方便我盡量給。像溫肇桐,他本來不過是農村的小學圖畫老師,我把他請到美專來,聘他做教授,有了這個頭銜,他再出去找兼職就方便多了。傅雷那天罵我辦學商店作風,給老師的工資太低,待遇刻薄。一個私立的學校,沒有任何政府撥款,一分錢一分錢完全是靠自己籌集,當時候又正逢亂世,老實不客氣講,能夠支撐到最后這個局面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美專學生打傅雷的事發生在1932年11月。當時學生要罷課,上街宣傳抗日,傅雷堅持上完課,兩者發生沖突,混亂中傅雷挨了幾拳頭,后學生中有人出面阻止,風波自動平息。劉海粟強調這件事,本意是為自己開脫,無意中卻透露了傅、劉決裂的另一個因素:劉海粟關鍵時刻明哲保身,不為朋友兩肋插刀,令傅雷大失所望。其中傅雷痛罵劉海粟的那些細節,置換到張弦“繪畫遺作展覽會”籌備會上,正好吻合。
看得出,劉海粟很不愿意承認被傅雷絕交一事。事實上,在劉海粟晚年所有傅、劉關系的講述中,都是情同手足、相濡以沫的故事,其中更有傅雷對他的崇拜。從這些講述中,人們自然無法想象絕交這種事。從維護友情的角度看,劉海粟這樣做可以理解,從誠信的角度看,這種做法遮蔽了歷史真相,欺騙了后人。
平心而論,傅雷對劉海粟的指控或許不無過頭之處。作為一所私立美術學校的校長兼老板,劉海粟自有他的難處,有他自己的立場和考慮問題的角度,倒是傅雷,有可能“站著說話不腰疼”。身份地位的不同,導致了不同的立場和話語邏輯。傅雷終其一輩子,都是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一個堅守書桌的精神個體戶,而劉海粟則龐雜得多:畫家、老板、文化名流、社會活動家,多種身份集于一身,正是這種龐雜的身份,加上縱橫捭闔的能量,使他在革故鼎新的民國初年大有作為,年僅十七,沒有學歷,毫無西洋美術知識背景,就斗膽辦起圖畫美術學校(上海美專前身),在林立的同類學校中脫穎而出,成為一所當時大名鼎鼎的美術學校。借助美專這個平臺與天縱之才,劉海粟在中國現代畫壇縱橫馳騁,聲譽鵲起的同時,不可避免受到正人君子的詬病。傅雷指責的待人刻薄的“商店作風”,對張弦之死的冷漠反應,其實是劉海粟的常態表現,不足為奇。劉海粟并不是慈善家,在他眼里,張弦只是上海私立美專的一名受雇的普通教員,如此而已。然而在傅雷眼里,張弦卻是一位能在坎坷潦倒中保持完美人格的藝術家,是他不可缺少的精神“憑藉”。在對張弦的價值認同上,傅、劉的差異之大,不可以道里計。唯其如此,張弦的死才成為傅、劉絕交的觸發點。
二
然而,在此之前傅雷與劉海粟卻有一段不同尋常的“蜜月期”,事情于是變得很微妙。
這個“蜜月”產生于特殊的時空——著名的世界藝術之都巴黎,瑰麗的塞納河、盧浮宮、瑞士萊芒湖,構成它的背景,時間在1929年至1931年之間。
1929年春,劉海粟以教育部“特派駐歐洲研究員”身份來到法國,其時傅雷就在巴黎大學文科聽課。經友人介紹,傅雷成了劉海粟的法文老師、翻譯。
在劉海粟《歐游隨筆》的文章中,傅雷的身影頻頻出現:1929年夏劉海粟率家人前往瑞士,傅雷親自趕到火車站接應,下榻友人白格郎的山間別墅中,此后一個多月,他們置身湖光山色,寫生采風,談藝論道,其樂融融,傅雷還拍下劉海粟摘蘋果的照片,稱“這是阿爾卑斯山劉海粟偷蘋果的紀念”(《瑞士紀行》)。1929年9月28日晚上,劉海粟、傅雷、張弦等人聚集一堂,熱議法國秋季沙龍的盛況。就是這時,傅雷替劉海粟填寫了該年度法國秋季沙龍的出品志愿書,第二天早上,陪同劉海粟冒雨送畫到熙熙攘攘的秋季沙龍辦公室,申請者編號為7611,一個月后,劉海粟意外地接到了秋季沙龍入選通知書(《1929年的秋季沙龍》)。1929年10月2日,劉海粟、傅雷、張弦三人在觀摩“現代巴黎畫派展覽會”時,獲悉藝術大師布爾德爾逝世的消息,先是震驚,繼而惆悵,傅雷說:“法蘭西藝術界蒙喪”,劉海粟補充說:“那是,不但是法蘭西藝壇的損失,也是全世界藝苑失了曙光。”兩天后他們一起去布爾德爾在巴黎的工作室出席喪儀,瞻仰大師的遺容,傅雷走在前頭,負責交涉。另據劉海粟晚年回憶:在盧浮宮臨摹德拉克洛瓦的代表作《但丁的小舟》時,傅雷為他做了大量案頭工作,將此畫的創作背景調查得一清二楚,使臨摹工作順利進行;1931年春,他應德國法蘭克福大學邀請辦畫展,作中國畫學的演講,傅雷根據他的授意,寫出洋洋灑灑的《六法論》,使講演圓滿成功。
在《瑞士紀行》中,劉海粟這樣寫道:“我們要了解藝術家的口味與天才,他的所以愛好某種對象,某種色彩,表現某種感情的原因,一定要在他所處的時代、環境,以及當時一般思想中去找。為了解一件藝術品,必須要把當時藝術家的概況,周環和生活的情形極詳密地考察出來,只要翻開藝術史的各重要時代,便可發見藝術之誕生與絕滅的原因。”這些論述與法國美學家丹納的《藝術哲學》中的“種族、時代、環境”理論非常接近。當時傅雷隨身攜帶這本《藝術哲學》,天天研讀,作翻譯的準備。他們的交談中肯定少不了這個話題,劉海粟急用先學,將丹納的理論吸收到自己的文章中。
傅、劉當時的“蜜月”之情,傅雷在《劉海粟》一文中有更充分的表達。文章一上來,就引述李爾克論羅丹功成名就之后的寂寞那一段話。這一來,無形中就將劉海粟置于“中國的羅丹”的位置。接著這樣寫道;“一個真實的天才——尤其是藝術的天才的被誤會,是民眾落伍的征象。在現在,我且不問中國要不要海粟這樣一個藝術家,我只問中國要不要海粟這樣一個人。”文中以法國漢學家賴魯阿及德法兩國對劉海粟藝術的高度評價而感“惶恐愧赧”,進而這樣發問:“我們現代中國文藝復興的大師還是西方的鄰人先認識他的真價值。我們怎對得起這位遠征絕域,以藝者的匠心為我們整個民族爭得一線榮光的藝人?”最后,作者發出祈禱:“陰霾蔽天,烽煙四起,仿佛是大時代將臨的先兆,亦仿佛是尤里烏斯二世時產生米開朗琪羅、拉斐爾、達·芬奇的時代,亦仿佛是1830年前后生產德拉克洛瓦、雨果的情景;愿你,海粟,愿你火一般的顏色,燃起我們將死的心靈,愿你狂飆般的節奏,喚醒我們奄奄絕望的靈魂。”
文中還描寫劉海粟在巴黎的生活場景,一個藝術求道者的形象呼之欲出——
我有時在午后一兩點鐘到他寓所去(他住得最久的要算是巴黎拉丁區Sorbonne街十八號Rollin旅館四層樓上的一間小屋了),海粟剛剛從盧浮宮臨畫回來,一進門就和我談他當日的工作,談Rembrandt的用色的復雜,人體的堅實,……以及一切畫面上的新發現。半小時后劉夫人從里面盥洗室中端出一鍋開水,幾片面包,一碟冷菜,我才知道他還沒有吃過飯,而且是為了“物質的壓迫”連“東方飯票”的中國館子也吃不起了。
傅、劉“蜜月期”中,有一件事不能不提,就是傅雷與一位名叫瑪德琳的法國少女的戀愛。經過這次戀愛,傅雷不只體驗了東西方兩性文化的巨大差異,也度過一場人生危機。在這個過程中,劉海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對傅雷有再生之恩。
傅雷四歲喪父,沒有兄弟姐妹,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母親極端嚴格甚至扭曲的家教方式,造成他峻急的性格,而峻急的背后,卻是對親情之愛尤其是對父愛與兄長之愛的渴望。劉海粟比傅雷年紀大一輪,人情世故練達,而且極為欣賞傅雷的才學。他的出現,正好填補了這個空白。當藝術求道者的劉海粟與父兄的劉海粟相重疊時,他便成為傅雷崇拜的偶像,由此催生《劉海粟》這篇高調頌文。
三
青年時代傅雷真誠而沖動的氣質,在《劉海粟》一文中表露無遺。時過境遷,作為后人,我們可以看得比較清楚:劉海粟擔當不起如此高的褒獎。后來的劉海粟證明了這一點。
劉海粟1929年春赴法,那是他第一次出訪歐洲。這位國內大名鼎鼎的“藝術叛徒”,現代中國美術史上橫空出世的天才,此時只缺少一樣東西:到西天取經加冕。在那個“全盤西化”的時代,出洋留學幾乎是每一個中國知識精英必不可少的選擇。條件好的去歐美,親炙原湯原汁的西方文化,條件差的去日本,通過日本學西方,之前劉海粟曾兩度出游東瀛,卻因各種原因無緣親炙西方本家。是年他已三十三歲,從西天取經的角度看,為時有些晚,他的同行兼競爭對手林風眠、徐悲鴻,早已學成回國,在國內美術學界占據要津,對他構成不小的壓力。因此,這次歐洲之行對他來說意義非同小可。
劉海粟沒有辜負這次機會,豐沛的藝術天賦和過人的膽魄,加上朝圣者的身份與文化心態,使他變得格外的虔誠和謙卑,藝術能量由此得到極大的釋放。短短兩年半時間里,創作油畫40幅,臨摹西洋名作200余幅,游歷考察法、瑞、意、比、德五國的藝術,連續兩年出品秋季沙龍,在巴黎克萊蒙畫院舉辦展覽,被法國漢學家賴魯阿譽為“現代中國文藝復興的大師”,其中《盧森堡之雪》被法國政府收藏,撰寫10余萬字旅歐考察隨筆。
劉海粟此行有如此豐碩的收獲,與傅雷的鼎力相助是分不開的。晚年劉海粟一談起那段經歷,必提傅雷,大加稱贊:“現在要找一個寫文章的秘書不容易啊,像傅雷就很好!對美術、音樂都非常懂。現在這樣的人沒有了!這個人知識淵博極了!旁征博引,非常嚴謹!”事實上,在當時的留法學子中,像傅雷那樣既精通法語、又了解歐洲文化并有深厚中國傳統文化功底的人,屬于鳳毛麟角。胸懷大志的劉海粟能在法國遇到傅雷,實是他的幸運。這里有兩件事應補充:其一,劉海粟的《盧森堡之雪》被法國國家美術館收藏,是傅雷向法國教育部美術司積極活動的結果;其二,1931年7月,應法國美術雜志L`Art Vivant“中國美術專號”之約,傅雷以法文撰寫《現代中國藝術之恐慌》一文,介紹中國現代美術的發展狀況,劉海粟被推為中國現代美術的開創者。這兩件事對劉海粟名揚國際畫壇,奠定他在國內畫壇“大師”的地位,起了重要的作用。
傅雷結識劉海粟時,年僅21歲,作為一名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面對劉海粟那樣的藝術大腕,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風云人物,產生崇拜之情很正常。此時的劉海粟,出于朝圣的心態和取經的需要,面對西方藝術眾神表現出的刻苦學習精神,可謂一生絕無僅有,正是這種求道者的表現,令傅雷深深感動,而劉海粟豪放的氣魄,汪洋恣肆的能量,也令傅雷傾倒,因此將他視作中國現代美術的開拓者,在他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
細讀《劉海粟》,字里行間不難感受到一種被催眠的狀態。涉世未深、美術知識尚淺的傅雷,此時尚無能力窺測劉海粟的藝術底蘊。其實,劉海粟的油畫即使再好,嚴格地說,也是學徒的模仿,是“印象派”及“后印象派”的翻版,歐洲同行出于紳士風度及文化上的優越感,對遠道而來的徒弟夸獎一番,也是情理之中的。個別評論家發幾句高調的贊語,只代表個人的看法,并不值得當真。年輕的傅雷當時未能看破這一層,憑著一腔熱血,將劉海粟當作“現代中國文藝復興的大師”。然而,真正面對劉海粟的作品時,傅雷除了援引徐志摩獻給劉海粟的“力”和“大”的贊詞,加上自己引申的“自信力”和“彈力”之外,再也說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話來。傅雷原本有自己的批評話語,往往燭幽見微,切中肯綮,如他評論塞尚那樣:“所謂浮淺者,就是缺乏內心。缺乏內心,故無沉著之精神,故無永久之生命。塞尚看透這一點,所以用‘主觀地忠實自然’的眼光,把自己的強毅渾厚的人格全部灌注在畫面上,于是近代藝術就于萎靡的印象派中超拔出來了。”可謂字字珠璣。這表明,劉海粟的作品并沒有給傅雷提供闡釋的靈感。在催眠的狀態下,傅雷只能人云亦云,發出一些空洞的贊詞。
同樣,讀《現代中國藝術之恐慌》一文,亦可感覺到聳立于后的劉海粟的高大身影。文章陳述中國藝術的危急狀態:腐朽的國粹派(“四王”的徒子徒孫),無力的革新派(吳昌碩、陳師曾),時髦的現代派(林風眠),空洞的普羅派,在混亂無序中沖折消耗;所幸的是,還有劉海粟及他主持的上海美專的存在,尤其是劉海粟,幾乎成了中國畫壇的中流砥柱,文中這樣寫道:“一九二四年,已經成為大家公認受西方影響的畫家劉海粟,第一次公開展覽他的中國畫,一方面受唐宋元畫的思想影響,一方面受西方技術的影響。劉氏,在短時間內研究過歐洲畫史之后,他的國魂與個性開始覺醒了。”讀到這里,幾令人懷疑此文是否出自劉海粟的授意,至少可以肯定,此文受到劉海粟相當的影響和誘導,因為其中的“眾派皆非、唯劉獨是”的意思非常明確。若干年后,傅雷以實際行動糾正了這種觀點,比如對林風眠的高度評價,對與吳昌碩、陳師曾一脈相承的黃賓虹的大力推崇,可證明這一點。就像《劉海粟》那樣,《現代中國藝術之恐慌》不經意間為劉海粟作了“托兒”。
四
1931年8月中旬傅雷與劉海粟一起乘坐法國“香楠沙號”郵輪回國, 于9月18日抵達上海碼頭,時值“9·18”事變爆發,舉國上下一片震驚。
劉海粟一歸國,便有一系列舉措,將“載譽歸來”渲染得轟轟烈烈,其中包括發表《東歸后告國人書》,籌備大規模的《劉海粟歐游作品展覽會》,編輯出版《世界美術集》等。其中《世界美術集》的編輯出版,在中國美術界堪稱破天荒的大事件,這是第一部由中國人編輯出版的世界美術集。它共分七集,第一集特郞,第二集劉海粟,第三集凡·高,第四集塞尚,第五集雷諾阿,第六集馬蒂斯,第七集莫奈。劉海粟親自編定其他各集,卻將第二集留給傅雷。此舉一石三鳥:既避了嫌,又提攜了后進,還借了傅雷的生花妙筆塑造自己的形象,充分顯示了劉海粟的老謀深算。尚處“蜜月期”的傅雷并未發現此中奧妙,欣然接受,并寫下《劉海粟》作序言。
劉海粟如此高調地“載譽歸來”,尤其是將自己放進《世界美術集》第二集,迫不及待躋身世界繪畫大師的行列,可用“恬不知恥”四字形容,引起畫界同行及有識之士的反感是自然的。1932年10月15日《劉海粟歐游作品展覽會》在上海開幕,盛況空前中,傳出刺耳之音,徐悲鴻開始發飆,由此引發兩位藝術大師長達半個世紀的恩怨爭斗。在這場惡語相向的畫壇宗派爭斗中,作為劉海粟的密友,傅雷一直保持沉默的態度,而沒有像梁宗岱那樣撰寫長文千里迢迢聲援劉海粟。其時,傅、劉的“蜜月期”將告結束,接踵而至的是美專學生與傅雷發生沖突,劉海粟袖手旁觀事件,10個月之后,傅雷不顧劉海粟的一再挽留,堅辭上海美專。顯然,傅雷此時已看到了這位“中國文藝復興大師 ”的另一面,開始與他保持距離。而有意思的是,徐悲鴻對劉海粟的抨擊之語:“唯學吹牛”,“先洗俗骨除驕氣,親有道用苦功”,與絕交多年后傅雷對劉海粟繪畫的批評竟是不謀而合!
五
傅雷與劉海粟一絕交就是18年,直到1954年才恢復來往,但僅限于起碼的禮儀應對。
在1954年9月20的《黃賓虹畫展》會場上,傅雷與劉海粟意外相見,這是時隔18年后他們首次見面。不久在全國美展華東分展中,傅雷看到了劉海粟的作品,引發感想,記錄在1954年10月19日致傅聰的信中——
倫倫的爸爸在黃賓虹畫展中見到我,大為親熱。這次在華東出品全國的展覽中,有二張油畫,二張國畫。國畫仍是野狐禪,徒有其貌,毫無精神,一味取巧;畫的黃山峭壁,千千萬萬的線條,不過二三寸長的,也是敗筆,而且是瑣瑣碎碎連結起來的,毫無生命可言。藝術品是用無數“有生命”的部分,構成一個一個有生命力的總體。倘若拿描頭畫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體有生命,豈非南轅北轍?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斷定他這一輩子的藝術前途完全沒有希望了。我幾十年不見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進步,不料仍是老調。而且他的油畫比以前還退步,筆觸談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可見一個人弄藝術非真實、忠誠不可。他一生就缺少這兩點,可以嘴上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從無虛懷若谷的謙德,更不肯下苦功夫研究。
這是長達23年之后,傅雷對劉海粟的藝術創作所作的評價。與《劉海粟》一文相比,反差之大,令人難以相信出自同一人。傅雷對劉海粟的評價由此定格。7年之后,在1961年7月31日致劉抗的長信中,傅雷縱論中國繪畫的美學特征,再次直言不諱地批評劉海粟。在談及中國畫線條的特色,“揚州八怪”流于野狐禪,吳昌碩的金石學功夫與白石老人的“婀娜嫵媚的青春之美”之后,這樣寫道:“至于從未下過真功夫而但憑禿筆橫掃,以劍拔弩張為雄渾有力者,真是自欺欺人,如大師即是。”在推崇石濤、梅清的線條表現力,強調在古典中“泡”的重要性時,這樣回應劉抗的看法:“來書以大師氣魄豪邁為言,鄙見只覺得其滿紙浮夸(如其為人),虛張聲勢而已。他的用筆沒一筆經得起磨勘,用墨也全未懂得‘墨分五彩’的nuances(細膩)與 subtilite(微妙)。”在論及中國畫的“虛實”、“空白”之后,傅雷再次對劉海粟作出批評——
國內洋畫自你去國后無新人。老輩中大師依然如此自滿,他這人在二十幾歲時就流產了。以后只是偶爾憑著本能有幾幅成功的作品。解放以來的三五幅好畫,用國際水平衡量,只能說平平穩穩無毛病而已。如抗戰期間在南洋所畫斗雞一類的東西,久成絕響。沒有藝術良心,決不會刻苦鉆研,怎能進步呢?浮夸自大不是只會“故步自封”嗎?近年來陸續看了他收藏的國畫,中下之品也捧作妙品,可見他對國畫的眼光太差。我總覺得他一輩子未懂得(真正懂得)線條之美。他與我相交數十年,從無一字一句提到他創作方面的苦悶或是什么理想的境界。你想他自高自大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傅雷的這些批評完全超越了個人的私情,上升到真理原則的高度,正如他在同信中寫到那樣:“以私交而論,他平生待人,從無像待我這樣真誠熱心、始終如一的;可是提到學術、藝術,我只認識真理,心目中從來沒有朋友或家人親屬的地位。所以我只是感激他對我友誼之厚,同時仍不能不一五一十、就事論事批評他的作品。”
傅雷對劉海粟的以上“酷評”僅限于親友的書信中,因此很長時間不為世人所知,直到本世紀初才公之于世。劉海粟于1995年去世,因此可以肯定,他生前并不知道傅雷對自己的如此評價。
對傅雷這位“相濡以沫的好兄弟”的內心世界,劉海粟一點不了解。
(本文系2016年紀念傅雷先生辭世50周年國際論壇論文摘選。)
編輯:陳佳
關鍵詞:傅雷與劉海粟 “絕交” 解讀其內心世界 恩怨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