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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是如何借新媒體挫敗政變的?
北京時間7月16日凌晨四點多鐘,還未從前夜的法國尼斯恐襲當中回過神來的世界,目光瞬間又聚集到了土耳其。一場政變正在發生,通過新媒體的傳播,全世界同步圍觀著這場政變,各種彼此矛盾的信息不斷從土耳其、從德國、從英國、從美國傳出來。北京時間六點多鐘的時候,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不明地點用手機軟件facetime接受CNN采訪,并號召民眾“上街去,給他們你們的回答,我也將去安卡拉的廣場。”土耳其民眾也確實紛紛走上街頭示威,對政變者表示明白的抗議,示威民眾沖進了伊斯坦布爾機場,在安卡拉爬上了坦克。這一刻,可以斷定,土耳其政變的結局已經注定。果然,到了七點多鐘的時候,傳出的新消息是,政變者已經被控制;八點多鐘,埃爾多安的飛機降落在了伊斯坦布爾;后續的各種沖突就是打掃殘局罷了。
無疾而終的未遂政變,在歷史上不盡其數;成功的軍方政變,在土耳其現代歷史上也并不稀罕,在1960年到1997年之間,發生了四次,差不多十年一次。但是被全世界如此近距離圍觀,讓人產生這種眼花繚亂的現場感與變幻感的,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這都是第一次。它很可能會在人類歷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筆,因為曾經讓人津津樂道、促成了中東北非劇變的“推特革命”,在這次埃爾多安的政治應對中,呈現出了其另一面相。他通過新媒體的技術手段,直接訴諸民眾,粉碎了原本有可能會成功的政變——政變者已經控制了電視臺,在過去這離政變成功就是一步之遙了——使得自己的權力獲得了一次更強的正當性試煉,接下來埃爾多安在國內的政治作為將無人可以阻擋。區別于推翻了威權統治者的中東北非的推特革命,埃爾多安此次通過新媒體的動員力量,成功地維系了其朝向威權的統治,也可被視作廣義上的推特革命。推特之類的新媒體,作為純粹中立的技術,其政治意涵在這一刻才真正深刻而又完整地呈現出來。
談到幾年前的推特革命,便有必要簡單地解釋下其發生的社會背景。
在伊斯蘭國家、尤其是中東北非國家,軍隊是近代以來最先仿照西方模式組建起來的現代化力量,有著深遠的世俗主義傳統;而在廣大的基層社會與鄉村當中,現代化的滲透還比較有限,大眾則更多地有著宗教取向。軍隊與民眾之間的對峙關系因此是非常普遍的,很多國家都發生過軍人政變推翻民主選舉結果的事情。西方世界對此頗感糾結:倘若支持民主結果,則會出現一個為西方所不喜的宗教取向政府;倘若支持世俗的軍隊,則民主的尊嚴蕩然無存。兩害相權取其輕,西方國家一般是默認了政變的結果,而這也就帶來了中東北非國家非常普遍的、軍人出身的總統所推行的世俗主義威權統治。
這種威權統治一定是精英政治,大眾沒有多少發聲空間,只能憤怒而又沉默地接受;而統治精英則依憑其優勢地位獲取了大量的尋租空間,將世俗主義的政治轉變為分肥政治,用國家能力收買少數精英群體,同時對各種構成民間組織資源的宗教組織進行打壓,使得民眾散沙化以利于統治。電視臺、報紙等宣傳媒介,則在統治精英的控制下,對統治進行反復粉飾。
推特革命則從技術手段上改變了這種態勢。沉默的大眾獲得了全新的發聲能力,并且以自媒體為載體獲得了全新的動員和組織方式——我們在這里姑且以“推特”作為自媒體的象征性統稱——可以看到,推特區別于電視、報紙等傳統媒體的最大特征在于,信息在這里是分布式生成與傳播的,傳統媒體單向傳播的政府聲音,在推特上多向傳播的信息洪流當中會被消解掉,甚至成為嘲笑的對象;而推特的分布式特征,使得其在本質上無法被管制,再加上其服務器本身的跨境性存在,于是政府用以控制傳統媒體的終極方式——對其進行物理性的控制,成為不可能。推特使得時間和空間被消解掉,形成多中心的動員和組織方式,政府通過控制個把宗教領袖就能夠消解大眾組織能力的統治手法,也就此失效。政府正當性的欠缺在推特上被放大,政府對民眾的控制手段失效,又適逢經濟危機,中東北非諸國政府對社會進行收買的財政能力急劇下降,推特革命遂難以遏抑,掀起連鎖反應。
但是很多歡呼推特革命,認為威權統治因此將終結,民主即將來到中東北非的人們,卻并未注意到,推特本身只是通過新的信息傳播方式,實現了過去的技術條件下無法實現的動員機制,從而帶來了大眾政治的新的可能性。動員仍是此中的核心要素,但動員的方向并不會被單向地鎖定在反抗威權這個方向上,其政治后果可能是極為復雜的。
土耳其這次的未遂政變,政變軍人原本已經控制了電視臺,發表聲明稱已掌控國家政權,將組建“和平委員會”,并可能出臺新的憲法。這是一種典型的傳統政變方式,只要能夠控制住電視臺,向全國發聲,同時令原有統治者失去發聲的機會,在信息是單向傳播的時代,政變也就差不多成功了。代表精英的軍隊政變者,仍然視大眾為沉默的大多數,認為自己通過電視臺代表土耳其人民發聲,不知所蹤的埃爾多安將束手就擒。
未料到埃爾多安通過新媒體,實現了一種脫離時間與空間約束的政治動員。在埃爾多安的鼓動下,被軍人所無視的大眾走上街頭,直接表達出自己的政治意志,埃爾多安通過“推特”直接訴諸民眾,暨民主選舉之后以更強勁的方式再次確認了自己與人民的政治契約,其正當性以最直接、最強悍的方式呈現了出來。民眾的直接行動,使得軍人通過電視臺來“代表土耳其人民”的努力化作泡影,原本占據優勢的政變軍人瞬間被還原為叛國者。相信埃爾多安也會如他所說,讓叛亂者付出慘痛的代價。
通過這廣義的推特而形成的民眾行動,毫無疑問粉碎了軍人的世俗主義威權統治的努力。但是,獲勝的埃爾多安未必是個民主的虔誠信徒。他在近年的一系列動作,也是一種朝向威權的努力。2015年底美國《高等教育紀事報》上的一篇題為《一位土耳其將軍;兩位哈佛經濟學家;一場神秘的政變》的文章,揭示了埃爾多安如何用各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法,構陷幾位堅守世俗主義立場的軍隊高官,令其鋃鐺入獄的事情。埃爾多安在此事中更深的政治意圖尚不可知,但歷史反復地證明,用目的的正當性來為手段的不光彩來進行辯護的政治操作,其結果從來都是手段反過來綁架了目的;即便埃爾多安的目的非常值得贊賞,但他的這種操作手法本身只會令其最后走上威權統治的道路。只不過,區別于軍人威權,埃爾多安的威權有著一種大眾基礎。
于是我們可以看到,推特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大眾動員手段,但它是中立的技術,大眾動員所可能指向的政治意圖與后果,是獨立于推特這種技術的;推特的出現為我們分析政治問題帶來了新的變量,但并不會因此改變政治的本質。
走筆至此,再上新媒體圍觀一下土耳其政變的直播,正看到大批參與政變的士兵投降的畫面。短短的這幾個小時,給人一種卡夫卡世界的錯覺。抱持現代觀念的軍隊,遭到埃爾多安一種后現代手段的反制,但其導向的方向會是什么呢?現代的?后現代的?前現代的?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寫于政變發生七個小時后
編輯:薛曉鈺
關鍵詞:埃爾多安 新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