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查房，值班醫生告訴我，35床患者的兒子來了，說要給她母親請假半天，因為她母親想回家看看。

這是一個生命垂危的母親，手術后一直恢復得不理想。由于腫瘤已經堵塞了她的腸腔，她已經一個月沒有吃飯，身體消瘦得厲害。我們為她做了姑息性的手術，但病理報告顯示：患者的腫瘤分期非常晚，情況依然很糟糕。

“她的病情實在太嚴重了，身體這么虛弱，心率140多次，翻個身都會氣喘吁吁，怎么能回家呢？”我對主管醫生說。

“顧老師，我知道她的病情十分嚴重，但是病人回家的愿望非常強烈，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對她的兒子。”主管醫生為難地表示。

“我來說吧。”我讓主管醫生把病人的家屬叫了進來。

“顧大夫，我們知道我母親的病情十分嚴重，也知道安排她回家會有危險，但是我母親真的想回家看看，她剛才都哭了，我們怎么辦？”說這些話的時候，病人的兒子眼圈紅紅的。這是個非常孝順的孩子，年齡估計有20多歲，個子高高的，長得和她母親非常像。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母親。“大夫，求求您，您就讓她回去吧，她一定有最后的安排……”病人的老伴也這樣說。

面對這對父子眼巴巴地等待著我的答復，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此刻，我想起了6年前一個周六的早上，我面臨著一個同樣的問題。我生病的媽媽，把我叫到她的病床前，拉著我的手說：“兒子，我想回家一趟。”媽媽那個時候也是癌癥晚期。

盡管身體很瘦弱，可媽媽還能做一般的活動，我知道她要利用這個機會做最后的安排。作為媽媽身邊唯一的家屬，我沒有和遠在美國的哥哥商量，就與當班的主管醫生（都是媽媽的學生）請了假，帶著媽媽回家了。媽媽到家后，表情淡定，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得清請楚楚，她是個做事非常嚴謹的人。其實，在這次住院之前，她私下里已經把許多事情處理好了。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著，媽媽安排完所有的事情后準備離家的那一刻。自從爸爸去世后，媽媽表現得一直非常堅強。此刻，她深情地看了這個家最后一眼，然后對我說，“我們回醫院吧”。望著媽媽瘦弱的身影，我內心充滿了酸楚。我真想聽媽媽說點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沒說……

眼下這個病人家屬提出了同樣一個問題。我也在想，今天我該對這對父子說什么呢？我對他們說：“我非常理解你們的感受，也非常了解你母親當前的狀況。如果我允許你們回家，從醫學上說是不允許的。我如果不允許你們回家，從感情上說是殘酷的。我是醫生，也是個普通人，6年前我面臨著和你們一樣的情況，也有過和你們同樣的經歷。那時候我母親因癌癥晚期住院，我也曾是病人家屬，像你們一樣陪護她。但是你母親的狀況要差很多，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們在回家的路上發生意外，而事實是如果你們決定回家，你的母親在路上出現意外的概率非常大。作為醫生我有責任對我的病人負責，真的希望你們能理解。”

病人的兒子和丈夫無語，他們相互攙扶，走出了辦公室。我的內心也非常矛盾，看著一對父子忍受著心靈的折磨，消失在病房的走廊中，我突然感嘆：回家的路有時真的很難……

(作者系全國人大代表、北京大學首鋼醫院院長、結直腸腫瘤外科專家)